少女见有人问她,僵硬转头,语气涩然。
“回老爷的话的,我本是临安石公山韩家村人,我叫韩巧妹,家中有几亩薄田,父兄时不时进山打猎,日子……倒是也能过下去。
这次水灾,地里的田全被淹了,活不下去,到处逃荒,好在比较幸运……大姐被富贵人家看上了,买走做丫鬟了。
好不容易换来的粮食,爹和我、弟弟,还没吃上一口,被人哄抢了……
爹与人争抢,被人打死了,弟弟饿得实在受不了,非要吃观音土,屙屎拉不下来,胀死了……”
许是压抑得久了,起初对家里人的去世,毫无感觉,木然如石雕。
机械、僵硬叙说。
可人啊,总是这么奇怪。
没人关心的,坚韧得好似一个铁血将士、吞下委屈、痛苦,坚硬锋利的钢针也刺不破皮肤,似乎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她。
可一旦有人关心,又脆弱得好似冬天被霜杀的野草、轻轻一戳、蓬!一下子破碎。
情绪的崩溃往往就在那么一瞬间。
泪水根本不受控制。
哗啦啦肆意流淌。
院子里只留下少女的呜咽……
房间中气氛逐渐压抑。
那少女断断续续说完,“若不是被贵人收留,我怕是也没活路了。”
朱棣想到这少女境遇,深吸了口气,眼神中尽是喷薄的怒意,故作平静道:“官府可有救济吗?”
“可能有吧……我不知道。反正我家在平日年景好的时候,交完租子,勉强饿不死那种。
反而是一些富户,为能拿到救济粮食,去买酒、买肉菜讨好收买里正、差役,能拿到名额。
家里越穷、越没有有势力的亲戚,越领不到。
剩下的就是里正家里沾亲搭故的亲戚了,虽然是富户,也能领到比别人多粮食。”
朱棣似乎明白了什么,冷声道:“他娘的,这帮子贪官该杀。”
徐妃见气氛越发紧张,赶紧招呼身边人,给朱棣奉茶。
朱高燧:“老爷子,来都来了,要不要加入朱氏布行?只需要入股,就能每年坐享分红?”
朱棣哼哼唧唧呷一口茶。
“老三,你这是真的打算从事商贾之道?要叫你爷爷知道,你如此热衷此道,怕是从皇陵中出来,狠狠抽你……”
朱棣虽说热衷战事,但对于商贾,远远谈不上多少恶感,当然,好感也没有。
朱高燧:“没事,子不教父之过,皇爷爷怕是今晚先去找爹训斥一番,这样一想,爹和我一样挨骂,我倒是觉得与有荣焉。
非常得兴奋。”
“逆子!”朱棣差点被热茶呛了。
要知道,这个时代,尤其相信神鬼,朱棣每逢大事,就去找黑衣僧人,卜卦一番,算算吉凶。
突然来了一阵狂风,把棚布刮得咣当作响。
徐妃忐忑道:“好端端地,从哪里刮得风啊。”
她这么说,房间中气氛顿时诡异起来。
惊觉失言,朱高燧也正经起来,都穿越了,有些禁忌不能乱说。
朱高燧:“皇爷爷,孙子这叫让人扎上数名美人、送上金银十箱、大别墅数座,您老先行用着,要是不够,今晚找老爷子继续要啊。”
朱棣:“?”
混账玩意。
而站在一旁的朱瞻基,像是看神仙一样,看着三叔。
三叔真的太硬气啦!
莫非这次是真的伤了脑子。
想起自己老爹面对老爷子唯唯诺诺,和三叔一比,简直不似人父!
一点出息都没。
啧。
朱棣看着那来回纺线的玩意。
微微一愣。
“老三,这是纺织机?”
“似乎和民间用的不一样。”
老人仔细研究一阵,看着纺织机上面的八个竖起来的线团,愕然道:“安装了八个线团,普通常见纺纱机无非就是一个线团,这样岂不是,花费同样的时间,多干很多活?”
人才啊。
朱高燧笑眯眯道:“陛下万年,永乐万年, 天降祥瑞!陛下仁政一方,不光让边疆安稳,就连下面的手工业小民都被陛下天威影响,有陛下是万民之福,天下之福!”
朱老四:“……”
像是看弱智一样看向一脸络腮胡的汉子。
赵王平静的声音传过来:“永乐纺织机正是在陛下的仁政之下,制作出来的,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微微一愣。
这才看到隐匿在人群中,瑟瑟发抖的木匠。
木匠:“啊?”
皇帝嘴角微微翘起,尤其是听到永乐纺织机,愣了片刻,又赶紧回过神。
这可是能被史书记录下来的啊。
正色道:“木匠听好,赐你两人良田百亩,子孙可入广文馆读书。”
广文馆,是勋贵三品以下的官员后代能进去读书的。
都是官宦人家。
普通人没大境遇,想都不要想。
将来只要不是智商太拉胯,都是能捞个八九品的闲职干干。
对这种匠人来说,就是一飞冲天。
木匠虽然不太明白,广文馆是什么东西,但是良田百亩听懂了。
直接两眼一闭。
晕了过去……
嗝~
赵王瞥了一眼站在老头身边的锦衣卫汉子,从脑中抽出来记忆,纪纲。
此人嚣张跋扈、罗织罪名,贪赃枉法,这家伙在永乐朝隐藏得很深。
低声对朱棣道:“老爷子,我略懂相面之法, 此人鹰钩鼻、鹞子眼、颧骨凸出、面白无肉,这类人做事喜欢不择手段、善于钻营、贪赃枉法,善于伪装一副没心机的忠仆,这人……你可找人仔细审查一番。”
朱棣轻笑:“这人我用着最为放心,别瞎操闲心研究了,跟这我十五年了,大大小小战事经历不知多少,你这么说,就是伤害君臣感情。”
见朱棣不听。
赵王果断闭嘴。
反正自己已经提醒了。
只要大家相安无事,他不会招惹这条疯狗一样人物。
狠角色。
朱棣骂骂咧咧留下一万宝钞,就当打水漂了,扔在了赵王府。
“给这些灾民整点肉吃,别光使唤人,当牛马使,大部分都还是个孩子。”
朱高燧:老爷子能处,你要钱,他真给。
朱棣越想越气。
“大伴,老三这逆子,为何敢这么和朕说话?”
王忠壮着胆子,试探回答:“奴婢惶恐,这次赵王爷遇袭,行事越来越荒诞,许是……许是伤了……”
朱棣:“脑子!”
王忠低头不发一言,陛下,这可是你说的,可跟我没关系。
装聋作哑做木头人的纪纲,总算活过来。
而一直沉默寡言的太孙,人也傻了。
三叔可真的好勇,他怎么敢?敢这么和爷爷说话?
即使爷爷心情不错,爹和二叔也陪着小心说话。
要是爷爷心情差,这两人,低着头,甚至直接将膝盖怼在地上,那姿态卑微到了极点。
战战兢兢,一副吓尿的模样。
哪里像三叔这副淡然自若的样子。
很轻松啊。
三叔争储的心气怕是没了?!
一点也不像之前奉承、讨好、害怕爷爷的意思。
甚至有点……嫌弃。
破罐子破摔,许是勘破了生死大关,觉得太过凶险、艰难,趁早放弃?
这才有了,我才不管老爷子怎么想。
我,朱高燧,以后是怎么舒服怎么来?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先让谁不痛快?
只要我没有欲望把柄,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拿捏我?
只要我不想要皇位,我就是天下第一人,想怼谁、就怼谁?
你是我爹都不行!
爱咋咋,老子开心最重要?!
这是已然得到了最高层境界。
我从来没想参加夺嫡,所以我绝不会输!
惊悚!
虽说三叔一向标榜汉王党,但,是个正常的皇子都眼馋皇位啊。
三叔啊三叔,你个老小子能不能有点出息吆?
朱棣毕竟从小经历过皇室之间的勾心斗角,呵呵笑了几声。
“大伴,你说说,老三这是真的没有要皇位的心思,还是装的?”
王忠啪叽一下子跪在地上。
“老奴惶恐!”
朱棣呵斥道:“大伴,平日里,你最知我心意,难道朕真的就是洪水猛兽不成?至于站得最高,却连一个身边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老奴!老奴……不敢,老奴看来,几位皇子都是极好的,想必陛下自有打算。”
一番话,将太极给打了过去。
纪纲在一旁,默默点头。
学到了,学到了。
今日又学到了一招。
无论陛下怎么选,都是陛下的事,陛下怎么选都是对的,陛下永远都对。
真要是做个实诚人,顺着心思将心里话秃噜出来了的,无论是偏向太子还是诋毁赵王,在皇帝心里,你已经参与了党争。
伴君如伴虎。
没有利益纠葛,你凭什么给人说话?
一旦哪天惹恼了皇帝,这就是一根导火索。
凉得很彻底。
且太孙就在旁边,陛下啊,你糊涂啊,就算是问,也不知道避开人吗。
果然,朱棣笑骂一声:“大伴,你还真是对朕忠心不二。”
末了,他感慨道:“老三这混账,许是真的不在意皇位了,别看这小子一向标准汉王党,真要是哪天汉王成了太子,这小子怕是像疯狗一样把汉王拉扯下来。”
朱瞻基心里乱糟糟,无端思绪偏远,赵王是疯狗,陛下您是什么?
老狗?
我是什么?
朱棣气呼呼道:“毕竟,能靠着几句真心实意将朕气得想捶他一顿的皇子,想要做太子,门都没有!”
又看到身边大孙子。
“大孙子你啊,好好和你堂弟学学,他俩比你还小几岁,现在都知道给家里人帮忙了。
你啊,切不可把时间花费在儿女之情上面,浪费时间,别让朕失望。”
“是,爷爷。”
朱瞻基正色回应。
说完,朱棣倒是心情都松快了几分。
哼着小曲。
“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来到……”
悄悄站起来的大太监,嘴角微翘,身板挺直,毕竟一直弓着腰挺累不是?
嘿嘿,皇爷这是了了一件心事啊。
王忠复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偌大的锦衣卫衙门。
细细盘算,今日真的诡异,赵王爷一番荒诞话,却解开了皇爷多年心结。
皇帝低声对太孙道:“给朕好好审讯建文逆贼,别让朕失望。”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