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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颂齐隔天又到了河清殿求见。

昨夜刚刚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漉漉的,显得雾一样朦胧不清。院子中草木苍翠,喝饱了水,正舒展着枝叶,迎面则是一种令人心神安定的清香,白昼的朝阳光辉似潮水一样从地平线涨了起来,瑰丽的金红色便肆意地铺陈到视野当中,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辉煌的色彩。

沈颂齐慢慢走在这条漫长的宫道上。

她望着这座肃穆的宫殿,却不由忽然出神,莫名感到一种悲哀。

纵使如今这里仍旧鲜花著锦、烈火烹油,却也像这座国家一样正慢慢走向夕阳余晖的终途啊。可这样的时候,无论对谁而言,都不是一个好时节,她如此想到。

“昭华?”

听到小太监的通报,梁帝不由一愣。

他便搁下笔,负手踱步走出书案后:“叫她进来吧。”

“父亲。”沈颂齐含笑向梁帝行礼。

后者见她面上并无异样,心里实在松了口气,正接过女儿手里的羹汤喝了一口,就听沈颂齐又说:“还请父亲允准女儿和亲漠北一事。”

梁帝马上被呛得开始剧烈咳嗽:“咳、咳咳……皎皎,你胡说什么!”

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格外严肃起来。

“谁又告诉你什么了?不要听信外面那些风言风语。”

他注视着自己珍爱无比的女儿。

大梁的昭华公主,如今也不过十八岁。

这个年纪的女孩们尚且都天真烂漫,有一种不知人事间险恶的勇敢,梁帝是多么害怕啊,不安于女儿的懵懂。

可那双眼睛,那双和他对视的沈颂齐的眼睛却格外的深邃平静。

——截然不同。

“事情既然被说破了,我当然也不能再装糊涂。”沈颂齐却神态自若,她上前一步为梁帝轻轻抚着后背。

她知道一定有宫人将探春宴上发生的所有事禀报给了梁帝。

这是父女间一个小小的默契。

更是梁帝对爱女的关切。

她压下了心中汹涌的情绪,声音很轻,却格外冷静:“其实在杨家女郎告诉我这件事情之前,女儿心里就已经明白了。如今社稷颓靡、朝政艰难,东有齐国、北是漠北,群狼环伺,正是大梁生死攸关的时候,父亲是一国君王,更当为百姓作长远计。”

“这本来就是尽忠职守的事情,安享天下人奉养已久,这样的时候,天家的公主怎能畏缩而推脱呢?”

她郑重地在梁帝面前下拜顿首:“我虽是女子,却身受国恩,与国存亡,自当效死于前。”

“还请父亲答应女儿的请求。”

沈颂齐何尝不怕呢?

她拼了命想要把自己的生命留住,无论是用牙齿去撕咬还是用双手去搏斗,于是生命的影子就长长久久地留在了她身上。

而现在,有一些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她去做。

梁帝垂泪不语。

他上前抚住爱女的脸,十指颤抖实在无法用力,声音更是哽咽难言,沉默许久,才说一声:“好孩子。”

沈颂齐却欣然地笑了起来,带着点狡黠和英武的飒爽豪气:“何况我还比不上宝庆吗?她能去,我自然也能!”

事到如今,梁帝也不再说什么“何必忧心”的虚话,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欣慰和悲伤的种种复杂情绪,杂糅出一个说不上什么味道的笑。

“好孩子……今生能有你,这是我的福气。”

他望着沈颂齐走远。

女儿背影消失的一瞬间,梁帝的泪水便夺眶而出‌,这场简短的对话却彻底压垮了他。

他扶着书案,胸口的痛苦逼得他不得不弯下腰,本来强作平静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抽痛起来。

梁帝的浑身都在颤抖,他的手紧紧攥着桌角,指节死白青筋暴起。

“上天啊!”

他悲愤地发出呜咽,却又在心底痛斥自己的无能,竟然无能到要一个年幼的女孩舍生忘死,无能到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但梁帝却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沈颂齐并没有走远,她站在殿外,却始终关注着梁帝的每一个细微反应,此时见他如此悲伤以至于形容俱毁,不由满心哀戚,如同长久在火上煎熬。

眼泪于是也忽然落下。

父女二人相隔一面墙壁,却都哭成了泪人。

宫女太监们没有敢出声提醒的,他们从未见过梁帝如此失态的样子。

可纵使垂泪,梁帝也始终未曾转过脸。不需要旁人的怜悯劝慰,他流了一会泪,情绪就抚平了,便擦了泪痕,仍旧到书案前处理政务。

笔墨洇在纸上,字字若千钧。

他的身影却越发显得萧索,那种悲哀始终没有消失,只是埋藏得更深。

出去的时候,沈颂齐恰好撞见了太子。后者的视线不易察觉地在她微红的眼眶上停顿一瞬。

“已经长大了,行事该再周全些才好。”太子轻声提醒。

沈颂齐反手用手背擦去了眼泪,却还带着一点鼻音:“哥,去见父亲吧,我没事。”

“嗯。”他答应了一声,还是含笑站在原地,等妹妹走远了,才重新往河清殿去,一边问旁边的小内侍,“昭华那里出了什么事?”

那人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才斟酌着词句恭敬回答:“似乎和漠北有关。”

“糊涂!”太子脸色瞬间冷厉下来。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逼问道:“谁告诉她的?为什么没告诉我?!”

小内侍鹌鹑一样战战兢兢:“昭华殿下已经发落过了。”

又顿了顿,补充说:“是杨家。”

梁帝很快宣入,太子径直到了他面前,刚刚行过礼,就直接开口:“齐人奸细隐匿周王府。”

梁帝怔愣了片刻,方才愕然道:“齐人?”

“消息属实吗?”他沉声问。

他并没有怀疑,因为太子没有这个动机。一是大儿子已经是储君,参政多年民望渐高,想要继位,大可以等自己死后;二是因为周王实在对太子构不成威胁,这个儿子,十足十就是一个自视甚高的蠢货。

太子带来的消息虽然初听时使他感到惊讶无比,但仔细一想,却也是周王能做出来的蠢事。

太子回答:“已经叫人下去仔细查了。”

“那人也被拿下,正在外头候着,父亲是否要见一见他?”

沈颂齐的异样一表现出来,太子就起了疑心,加上周王随后的阴沉表情,当日就吩咐人往下查。他向来很喜欢这些弟妹,加上这些年纪小的在他面前一向乖顺,因此之前都忙于政务并没有多想。

然而不想还好,一细究,往常那些端倪就一一显现出来。

梁帝神情沉肃,握拳冷声说:“这事你亲自去办,务必清楚明白。”

“如何处置,还要讨父亲示下。”

太子用余光小心观察着他的神情。

他忍着想要发怒的冲动,尽量简洁地说:“若是真,那就是他混账至极,不必回我,连带王府属官就地诛杀;若是有人在里头动了手脚,那就是他糊涂愚蠢,竟然连自己人都约束不好!叫禁军围了周王府,废为庶人,日给饮食,无诏不得出入!”

太子心中一惊,还是凝神回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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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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