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连日大雪的缘故,不过卯初时分,天光便见亮了。
信远侯府,几个洒扫的小丫头正围着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笑。
一个穿着旧红色长袄的丫鬟正捧着个攒盒,穿过游廊。
“白绢姐姐!”“姐姐好!”“姐姐好早!”
小丫头们叽叽喳喳地争着向她问好,白绢玩笑道:“这样惫懒,当心我告诉朱绡去,叫她来罚你们。”
一个留着额发的小丫头笑道:“再不敢了,实在是冻得了不得。”
又问:“白绢姐姐怎样这样早起了?”
早有灵醒的小丫头接过了她的捧盒,白绢搓了搓掌心,笑道:
“昨夜里忽然送信来,道侯爷今日要归府,归颐堂内早早就点了灯。你们今日都警醒些,这样的好日子误了工,可没人来救。”
小丫头们一个个面上都露出喜色。
没过初二,侯爷便领了急诏,没来得及招呼一声就出了府,直到过了元宵也没遣人回来报声信。
侯爷不在,偌大的侯府就像没了喜气似的,主子脸上见不到笑模样,连带着下人们一整个年都过得没滋没味。
乍听闻侯爷要归家的消息,满府上下都由衷地高兴起来。
白绢略歇了歇脚,又叮嘱了小丫头们几句,便捧着攒盒往内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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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
宁儿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春草正捧着个包袱等着自己的回话。
“噢,好,放下就是。”
春草三两下就拆开了包袱,笑道:“姑娘得赶紧换上,燕大哥一早就差人送来的,要叫您看看合不合身?”
宁儿只得依了,她看着那套齐齐整整的烟粉色梅花袄裙,总觉得有些别扭。
春草却抱来一面圆镜,笑着劝她:“姑娘穿上好看的很。”
宁儿抬眼一望,只见镜中人身量纤弱,眉目却舒展,穿着一身簇新的织锦短袄,肤色虽略苍白了些,但两颊却隐约可见血色。
这些时期的温养,叫她迅速褪去了原本艰难度日时的仓惶与憔悴,渐渐显露出她原本隽美的面貌。
她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只说:“也很合身。”
宁儿知道,燕翎差人送来外出的衣物,是告诉她要她做好准备。
但她心中却有点乱,有茫然,有紧张,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想要问个明白的冲动。
春草正围着她收拾,宁儿却忽地鼓起了勇气,她将门帘一掀便钻了出去。
春草一时没反应过来,大惊道:“姑娘怎么能这样出去?”拿起披风便追了上去。
宁儿却已脚步轻快地绕出了厢房,只往前屋走。
青羽正从外往内回来,当眼便看到一个极纤细的小女孩子迎着风往外跑。
他顿时便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拦住,顿足道:“雪虽停了,姑娘病刚好,怎么受得起这样的风!”
又喝春草:“怎么让姑娘只穿着夹袄就跑出来!你怎么伺候的?”
宁儿却停下来,直直地看着青羽:“请大人带我去见侯爷。”
说着,她便照着春草平日里的样子,蹲身福了礼。
青羽吓得赶紧拉住宁儿,忙道:“使不得!”
宁儿却不理会,只盯着青羽,又说一遍:“请大人带我去见侯爷。”
那双眼睛像琉璃般晶莹澄澈,坚定中又带着点祈盼,就这样凝视着青羽。
青羽的声气不自觉地弱下去,他僵持了片刻,便认了输,扭过头对着提着披风赶上来的春草道:“伺候你姑娘穿上。”
刚走了几步路,青羽就有些后悔了,他想到侯爷那张不近人情的脸,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感觉身上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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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侯府里满溢着的欢喜不同,信远侯沈崇彦的面色却有些沉凝。
他本是果决善断之人,但及至此事,心中却犹如乱麻般举棋不定。
昨夜他踌躇再三,难以入睡,于是夤夜里遣人回了府上,本意下定决心今日携宁儿归府。
只是,消息已送出,他心中又擂鼓般涌起不安。
沈崇彦忍不住想,她会害怕吗?
她会不会,并不喜欢?
燕翎眼看着侯爷静坐了一刻钟,不知在想什么,脸色越来越冷,忍不住提起心来。
又忽听侯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叹道:
“算了。”
说着便起身,燕翎赶紧上前,伺候侯爷穿上氅衣。方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侯爷,需要去唤姑娘吗?”
信远侯的目光如利剑般转到他面上,盯得燕翎头皮发麻,半晌才道:“不用了,备马。”
说着抬脚便向外走去。
青羽领着宁儿,及进至前院,便见一人步履飞快地朝外走,还没等他回过神来。
身边的宁儿便忽然向前疾走了两步,朝着那道高大的身影,高喊了一声:
“侯爷!”
那身影一震,生生停住了脚步,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回转身来。
青羽看着宁儿匀了两口气,她身子仍虚弱着,只是撑着一口气,仍往前快走了两步,又叫了一声:
“侯爷!”
在听到第一声的时候,向来杀伐决断的信远侯就已僵在了原地。
他心心念念惦记,又不忍相见的人,就在咫尺之外。
这个认知叫他一时不敢动弹,但那人并没有留给他思考应对的时间,而是又赶着唤了他一声。
习武人敏锐的耳力,甚至让他能听见那姑娘跑动后细细的匀气声。
他心中钝痛,转过身来,一眼便望进了那双因喜悦而瞬间明亮的眼睛里。
沈崇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怎么这样小?怎么这样瘦弱?
好像隔着两辈子,她带着这样纯然真挚的喜悦,盈盈向自己走过来。
一瞬间,他的眼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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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侯爷转过身,宁儿有些惊喜地抬眼,只见到一位神采英拔的高挑男子,头戴青白玉梁冠,着一身莲青斗纹刻丝鹤氅,一双不怒而威的凤目中却隐隐含着水光。
宁儿一见他,心中莫名涌起一种亲切感。
她忍不住,终于问出了日日夜夜都记挂在心头的问题:
“侯爷,您受伤了吗?”
沈崇彦感到一阵晕眩。
上辈子,宁儿满身是血地扑在他怀里,仰起脸,白得像纸一样透明的脸,就是这样问了一句:
“侯爷,您受伤了吗?”
而他当时是怎么做的?他已经不敢再回想……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身体忽然一晃,眼前一黑,轰然倒了下去。
“侯爷!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