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月份，汀西路那边在修地铁，周围的商铺几乎都关门了，今天也只好绕远，赵月琼就带着刘染去了兴旺服装批发市场。
两人坐着公交，晃晃荡荡，一个半小时才到了目的地。
这里商铺多，衣服种类多，价格也便宜些，因此这条路向来很热闹。
今天也不例外，刚下车，就看见前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嘈杂的说话声。
赵月琼深吸口气，随后抓着刘染的手，带她挤了进去。
“放心吧，这儿我有个熟人，保证又好看又便宜，质量又好。”
两人在人海里艰难地挣扎了好一会儿，到后来衣服都挤的皱皱巴巴的，发型都挤乱了，赵月琼才到一家商铺门口停了下来——是一家西装店。
这家店面比较小，但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西服，甚至门口还挂了一堆，写着“可租赁”字样。
“哟，赵姐，忙着呢？生意真是好啊！”一进门，赵月琼就提高音量，冲着屋里一角寒暄道。
那是一个个子有些矮身形微胖的中年女性，此时正在跟面前的客人讨价还价，听见了赵月琼的声音，立马回头打了声招呼 “哦，是你啊，等我下，就来！”
过了一会儿，等客人满意的提着袋子出去之后，女人才扭了过来。
是真的扭，毫不夸张。
女人烫着一头卷发，穿着一身西装，将身形展露无遗——丰满圆润，丰乳肥臀。脚踩一双黑色高跟鞋，配着“噔噔”的声音，左右左右……带着几许风情，就这么扭了过来。
“哟，大歌星，今天咋有时间来我这儿？”
女人越走越近，直到在两人面前站定。
“想你了，就来了呗！”赵月琼笑着搂着女人的肩膀，笑着说道。
“就听你瞎扯。”女人翻了个白眼，嘴角却咧得大大的。
“今天生意很忙啊，瞧你连个喘气儿的时间都没有。”
“哎哟，本来啊我家老许说帮我一起的，哪知道学校突然要开个会，就我一人忙了，从天亮到现在，那真是连口水都没喝过。”说着，女人拿过一边的纸壳子，扇起了风。
“你别说许哥，你也是个大忙人，我可约了你好几次了，都说没时间，你才是最忙的。”说着，赵月琼用胯部顶了顶女人的腰。
“这不最近那些个大学生、这啊那啊的青年都忙着找工作嘛，那找个工作不得买身衣服？我这儿不就忙起来了嘛！你许哥不也是？学生都要毕业了，不得开开会，改改论文的？”女人拍了她一把，有些嗔怪道 “你也是，前几天还听说你又谈了个朋友，看来你也忙的不行。”
“我？我就谈着玩玩，当不得数的。”赵月琼一脸随意的摇摇头。
“你们年轻人都爱玩。”女人“啧啧”几声 “听我隔壁的张姐说她儿子最近跟朋友又掰了，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都想要什么样的。不像我们那时候，俺们爹娘说嫁，那立马就嫁了，哪敢说什么。你们现在哟，就爱跟爹妈唱反调。”
听见她的话，赵月琼先是愣了愣，随后又笑着说道：“别人我不知道，赵姐我还不知道你啊，我可记得当年你爹妈给你订的人家不是许哥吧？是你看着许哥又是帅气英俊又是下乡知识青年，这才迎头赶上，将许哥收入囊中的吧！后来许哥回城了，你也是非缠着村干部给你开介绍信，就这么收拾一个包袱跟着许哥来了沪市吧？赵姐，论不听父母话这一条，你也是榜上有名的啊！”
“哎哟哎哟，我说一句，你就还我一堆……”
两人笑着说话，没注意到一边刘染一瞬间黯然的神色。
原本听着聊天，刘染就安静地站在旁边笑着看着她们，可在听到“下乡知识青年”、“回城”这些字眼后，整个人就霎时低沉下来。
对面两人终于停止这个话题，赵姐这才看向刘染。
“哟，这姑娘谁啊？长的这么周正！”
“哦，这我好姐妹儿，刘染，也是准备找个工作，这才来你这儿，想着买身合适的。”
听赵月琼这么说，刘染这才抬起头，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哦，这样啊。准备去干个啥啊？”
“老师，她说想当老师。”
“哎哟，当老师好也不好，忙起来那真是……不过算是铁饭碗，尤其姑娘家的，那真是顶顶好。”
“是啊，她也是这么想的。诶，这不正好吗，我正好想问问，我这姐妹高中毕业，之后也去大学旁听过，有三年没上班，能当上老师吗？”
“高中毕业三年了啊……”赵姐想了想 “可以是可以，不过教中学不大可能了。你知道现在中学老师都是国家分配来的，对学历也有要求，你这姐妹儿又是高中毕业，又毕业三年多了，怕是不行了，但是小学八成是可以的。”
“小学也行，主要是不累就行。”
“也是，那中学天天早课晚课，累死个人，没必要去。”
“是啊，我姐妹儿性子也温柔，那去小学跟群小孩儿待一起，也挺合适的。”
“诶，这是可以。”赵姐点点头。
“所以啊，赵姐，这就拜托你了，给我姐妹儿做身好的，去面试也好啊！”赵月琼碰了碰赵姐的肩膀。
“那是当然，看你面上，我肯定用心做，保管让你满意！”赵姐爽朗地拍拍胸口。
“哎哟，那真是谢谢你了！赵姐我就说你跟别人不一样，我就爱跟你玩。”
“你这嘴巴甜的哟！”
两人又说了一阵儿，这才止住话头。
这时候，赵姐拿着工具开始给刘染测量，然后记录数据。
几下弄完，赵姐合上厚厚的、有些发黄的本子，说道：“行了，过几天就来拿！”
“那真好，赵姐，麻烦你把这事儿记心上了。”
“客气个啥，真是。”
两人又唠了会儿嗑，像是讲什么八卦，两个人都一脸兴奋。
又等了一会儿，这才说完，道了声别之后，赵月琼就拉着刘染出去了。
这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人总算少了些。
“刚刚你怎么就一直站着，一句话不说？”赵月琼边注意公交边问道。
“哦，不好意思……我想起了以前的事儿……”刘染勉强笑了笑。
原本还想骂她窝囊，又仔细想了想刚才和赵姐聊的，这才有些明白了。
刘染后爸就是下乡的，后来知青回城，刘染她妈就带着刘染跟着回城了。再后来亲妈死了，就她一个人待在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家里，日子可想而知。尤其后来后爸又再娶了。虽然有一个同母异父的亲弟弟，但也没好过多少。
想到这里，赵月琼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没有多说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小块地方，那里漆黑一片，暗无天光。每每触及，痛彻心扉。即使这样，还是不想任何人进入。不想爱的人进入，因为自尊，怕她(他)心疼，害她(他)难受；不想恨的人进入，因为自尊，怕受嘲笑，怕背后中伤的利剑。
刘染从来没有跟赵月琼说过这些。而赵月琼之所以知道这些，还是在大学时候去刘染厂里找她，在她床铺上坐着玩时不小心碰掉了刘染的日记本，捡起来时无意扫到的。那时候她才知道这个永远沉默、安静内敛的刘染，居然是因为有那样的过去。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太阳很大，晒的人睁不开眼睛，赵月琼将包包举到额头处，有些不耐烦地“啧啧”几声。
“月琼，给我介绍一下这里的学校吧？”刘染突然偏头对她说道。
赵月琼瞥了她一眼，点点头。
……
过了两天，赵月琼替刘染将衣服拿了过来。
西装是蓝色的，里面是白色的衬衣。
量身制作，穿上自然合身。
刘染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神色茫然，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此刻，她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
时隔三年，她才穿上这象征着踏入社会的服装，却如同刚刚毕业的人一样，对于即将面临的，不禁感觉有些紧张、期待，又有些害怕。
“不错，看着有那么点精气神儿，把你头发梳梳就出去了。”
瞧着刘染神色不大好，怕她又胡思乱想，赵月琼立马说了一句。
前几天烫的头发，现在看着自然很多，尤其剪了刘海，配上那双圆眼，整个人打眼望去透着些娇憨活泼。不得不说，这个发型是很适合刘染的。
再穿上合身的一套西服，就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似的。
赵月琼暗自点了点头。
可惜一直不太自信的刘染不敢过多的看着自己的影子，此时只是听话的拿梳子梳了梳头发。
现在五月初，六月就是一年一度的毕业季，很多毕业生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准备找工作。
“最近有学校放出了招聘的消息，只是公立的小学老师都是包分配过来的，你再去可能不太行，但可以去私立小学看看。而且私立学校工资高，平时活动也多，不是那么累，就是对老师的要求高一些。”
听到这话，刘染心里不禁有些担心了。
本来高中毕业就没有什么优势，更别提其他更高的要求了。
而事实仿佛也如此，两人几乎把全城的私立小学都跑遍了，愣是没有成功。
过程都是相似的，先笔试再面试，笔试倒是都能过，就是面试的时候，考官都会问，另外还有什么才艺。
就这一关，刘染就是过不了。
她只记得，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当时就有些愣了。
才艺？
她……她会做饭，会做甜品，还会煮醒酒茶……
要是真的把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说出来，他们一定会觉得自己疯了吧。
刘染不由得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
记得刚去首都没多久，听工友说隔壁有个大学在举办开学典礼，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请了半天假过去了。
那时候她混在一堆大学生里面，不禁感到惶恐，就怕他们看出来她并没有资格进入这里。
后来强装镇定的站在后面一角，心里又是期待。以为是像高中那样的诗歌朗诵、革命歌曲合唱等等，没想到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那些长的漂亮，穿的洋气的同学，唱的是英文歌，发音格外标准；弹奏的是她根本不认识的乐器，跳的是她根本看不懂的舞，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而后她也给自己的日记取名为“刘姥姥日志”。
那时心底里就有隐隐的艳羡，又是崇拜又是好奇地看着台上的人，心里满满的都是遗憾。
现在，面前的人呈那样严肃的面孔，用那样平淡的口吻问自己：
“你有什么才艺？”
这时候的刘染，再也无法用那样自嘲的语气称呼自己为“刘姥姥”了。
她有些难堪地低下了头，沉默着。
见她这个样子，别人心里也有数了，只问了联系方式，便象征性的说了句“等待我们的通知即可。”
她心里也明白结果，也只是失落地走了出去。
强忍住即将喷涌的泪水，抬眼望去，好友正站在对面树下，以手充作扇子，不停扇着风。
刘染觉得好对不起好友，对方陪着自己走遍了全城，她却如此没用。
所以……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又忍不住陷入了自我怀疑中，刘染一时间就呆呆站着，一脸绝望。
泪水也终于冲破牢笼，迅速坠落。
对面的赵月琼注意到了刘染，便立马走了过来。
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面上瞧着不耐烦，却在心里叹了口气。
想也知道，刘染被问了什么。
现在西浦的教育都是学着西方的，尤其是私立学校，各种课外活动、文艺活动层出不穷，对老师的能力要求也极高。
刘染的文化程度还是不拖后腿的，可能就是其他能力差了些。
只是，这也不能怪她。
出身那样的家庭，能念书就很好了，还指望学什么才艺呢。
“走吧，再往前走走，记得还有几所学校。”
再往前走，她们就越来越远离市区，但相对的，学校的要求就会低一些。
没再看刘染，赵月琼随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身往公交站台走去。刚迈开腿，就听见身后传来的低低的一声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这是你自己的事。”赵月琼一脸平静。
“害你陪我白跑一趟……”
刘染不敢看好友了。
好友对自己找工作那么支持，又是陪着她买衣服，又是陪她找学校，结果她还是失败了。
“就算我倒霉吧，摊上你这么个朋友。”赵月琼头也没回，却已经预料到刘染要说什么，便又开口道：“别磨叽了，赶紧走，去前面看看，你今天要是不成功一个，我可跟你没完。”
刘染却慢慢抬起头，擦干脸上的泪水，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