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卷起碎雪飘飘。
老太太正院里,裹着厚实袄子的婆子们正在扫庭院里的雪,廊下的丫鬟们各个冻得瑟瑟发抖,不住搓手跺脚来缓解侵入骨髓的寒意。
廊下不远处,谢蕴翠玉冠,深红底暗纹锦衣袍,披一件雪白轻裘,不疾不徐漫步前行,婆子丫鬟见来人,忙垂下眼帘,认真打扫庭院。
谢府小辈们,每日皆要给谢老太太晨昏定省,来时的定省时间不定,小辈们只需在日上三竿前皆可,遂府中长辈小辈来的不齐,有早些也有晚些的。
大房夫人在谢蕴五岁时便已病逝,房内无妾室,如今每日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媳妇儿只有二房二夫人陈氏同三房三夫人张氏同两房妾室。
长辈们早已请过安,这时已在自家房里看账本,管理安排各房事务。
而三房夫人之女谢清欢今早惫懒,没随母亲一道给谢老太太请安,在张氏回至三房后,谢清欢这才起身前来请安。这时请安毕,她正从华容院出来,迎面便见大房之子谢蕴自远而近的走来。
谢清欢眸光微闪,双手交叠在腹部,优雅端庄的向前方走去。
她生的清秀,唇红齿白,穿着淡粉的对襟羽纱长裙,长发挽成飞仙鬓,裙摆勾描着大朵大朵海棠花,颜色鲜明,随着少女走动间,步步生花,摇曳生姿。
待走近,谢清欢柔柔一拜,端是弱柳扶风之姿,好似下一刻便要被风吹走,倒进谢蕴的怀中,“大哥哥。”
声音百媚千娇。
寒风凛凛,少女身上的浓浓胭脂香粉味席卷而来。
谢蕴剑眉微颦,温和的眉目隐着淡淡不悦同疏远,他向后退了几步,出于礼貌向她点头。
见身前人向后退了几步,谢清欢双拳攥紧,脸色微白。
没哪个男人能抵挡住她这副娇娇弱弱百媚千娇的模样,高高在上的定王都败在她的石榴裙下,便算是亲哥哥,但到底是男人见她这模样总要存着几分怜惜罢。
这些年,大哥哥却从未对她正眼相待,甚至哥哥对妹妹的宠溺也无,还真是让人挫败,可凭什么谢清曦便能得到大哥哥正眼相看,宠溺对待。
谢清欢自认为她的容貌不比谢清曦差,甚至比她更妩媚风情,自己哪一点比不上谢清曦。
难道大哥哥喜欢的是谢清曦的性情,谢清欢想了想,蝶翼般的美睫轻颤,抬眸巴巴望着谢蕴,那双眼澄澈透亮,亮晶晶如山间小鹿,抿了抿唇,“大哥哥,你这是要去给祖母请安吗?”
谢蕴眼含讥讽,冷漠点头。
恍若没察觉谢蕴的目光,谢清欢葱白玉指在乌鸦鸦的发鬓上轻抚,兰花指翘起,指上蔻丹鲜红,衬的眼波流荡,一举一动皆是勾人心弦,若是怜香惜玉的男人在此,恐怕鼻子都要喷血。
谢清欢放下手,肤如凝脂的纤纤玉指搅紧素白绣帕,垂首,不好意思的抿抿唇,一阵清风吹过,海棠纱裙翻飞,笼在衣裙里玲珑曼妙的身段若隐若现,愈发显得身姿清瘦,凹凸有致。
温雅男人见此恐会心生怜爱,爱色之人见此恐会心生歹意。
她轻轻捏着绣帕一角,不好意思面容半遮半掩,“不怕哥哥笑话,我的发簪落在祖母那处去....”她眼眶有些红,“妹妹素来胆小,怕祖母因此责备于我。但哥哥素来得祖母宠爱,若是哥哥不介意,妹妹....妹妹想同哥哥一道去。”
谢蕴唇角讥讽的勾起,谈吐文雅,“恐要妹妹失望了,哥哥我很介意。且,”他顿了顿,“丢三落四的毛病妹妹可需好好改改,别去了夫家丢人现眼。”
谢清欢瞳仁猛的一缩,弱不惊风的向后倒退一步,似是没想到他说话如此不留情面,面上神光变幻,一阵青一阵白。
她觉十分委屈,眼眶红红,绣帕一角轻轻拭泪,耷拉着嘴角,“哥哥这般说我,妹妹我真的好委屈。”
谢蕴冷眼旁观,倏而,他淡道,“还有,日后别学你三妹妹,有些东西是学不来的,尤是性情。”
一语道破她的心思,谢清欢面上涌起难以言喻的窘迫同愤怒,又隐着对谢清曦浓浓的嫉妒。
谢清欢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滚,端是梨花带雨,柔弱可怜,她咬了咬唇,眸中泪花闪闪,神情无辜,“大、大哥哥如何能这样想妹妹,我、我没有学三妹妹....”
谢蕴耐心耗尽,不再理她,对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视若无睹,毫不留情向谢老太太屋中行去。
一阵清风从身旁卷起,谢清欢面色霎时惨白无血色,她咬牙切齿,转身,见愈来愈远的清瘦背影,死死咬着唇瓣,薄唇咬出血来,也浑然未有所觉。
谢清曦、谢清曦,哪哪都有她,而她处处不如她,有些人天生就是她的绊脚石。既然是绊脚石就要铲除,不留后患。
谢清欢眸光幽冷,不再去想,转身向三房行去。
华容院正堂房屋侧里间,内里分两间,里间放了一尊佛龛,眉目半敛。
谢清欢请安后,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便跪在软蒲团上,拜着身前金雕佛龛,神情十分虔诚。
门外毡帘被打起,伺候谢老太太的沈嬷嬷走近,轻声道,“老太太,蕴哥儿来了。”
老太太缓缓睁眼,黯淡的眸光划过一丝亮色。
沈嬷嬷扶她起身,两人一前一后步入正厅,缓缓坐在主位上。
谢蕴朝她一拜,示以问安,随即安坐下来。
老太太已近油尽灯枯之态,圆圆的脸蛋愈发暗沉,她身姿板正,依稀可见当年雷厉风行之态。
谢蕴瞥一眼,淡笑,“祖母气色越发好了。”
谢老太太抬眼,年轻人眉目俊美,性情温和,内敛克制,八分肖父,两分肖母。
她瞧着,笑意染上眉梢,却还是一本正经道,“蕴哥儿惯会哄人,我这半身进土的老货,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清楚吗。”
谢蕴温和一笑,不言语。
不知想到什么,谢老太太捧起茶盏,微抿一口,“蕴哥儿已至弱冠之年,旁人家的公子哥早已妻妾环绕,你还是孤苦一人,不知我生前还能否瞧见蕴儿哥娶妻生子。”
见他不说话,只淡淡把玩腰间香囊,谢老太太继续,“你若公务繁忙,无暇管顾婚事,我瞧柳家那姑娘不错,书香世家出生,行为举止优雅端庄,令之谨守三从,克尊四德,是为良配。你若愿意,我便前去柳府替你说亲。”
谢蕴神色依旧温和,眸光却渐渐滋生出寒潭般的冷意。
他端起茶盏,慢悠悠的轻晃着,注目漂浮翠叶,“不劳祖母挂心,男儿应当立业家成,才有母良妻贤,如今朝堂之上纷繁复杂,稍有不慎万劫不复,遂我暂无娶妻之意。”
谢老太太微愣,胸腔犹如鼓动着闷雷,气闷道,“你这臭小子,惯会拿这理由搪塞我。”
谢蕴摇头,温声道,“孙儿只望祖母长命百岁,共享天伦,莫为孙儿的婚事劳累烦心继而伤了身子,不若,孙儿罪过便大了。”
谢老太太方想开口,屋外传来婆子通报声,“老太太,三小姐来请安了。”
谢蕴把玩香囊的动作微顿,眼里冰冷的冬雪渐渐融化,露出含蓄的暖意温柔,唇角含着及浅的笑意。
“快唤她进来。”谢老太太抿口茶。
不多时,裹着浅蓝色披风的少女卷起一阵香风进入屋内,朝谢老太太一拜,“祖母。”转而侧首朝谢蕴一拜,“大哥哥。”
谢蕴收敛笑意,“朝我拜什么?倒显得你我生分了。”
语气明明温柔,谢清曦却明显觉得他在生气。
生气?谢清曦疑惑,心想,也是,哥哥自小带着她,关系比家里寻常姐妹要好许多,生气也属实正常,可祖母在这儿,他们关系便算再好,也要恪守礼教罢。
她朝谢蕴挤挤眼,又暗地里瞥了祖母一眼,谢蕴瞧她幼稚的动作,没忍住轻笑出来,朝她点点头。
这是说他知道了?
思及此,谢清曦放心下来。
谢老太太没注意二人的小动作,只不咸不淡道:“你也坐。”
谢清曦方想坐在谢蕴对面,谢蕴朝她招招手,在身旁椅背上轻轻一拍,“阿妹,坐这儿。”
主位之人抬眼瞥了谢蕴一眼,不由蹙眉,她总觉谢蕴瞧谢清曦的神色怪怪的,带着浓浓的占有,甚至滚动着暗流涌动的深厚爱意,思及此,她霍然一惊,不过转瞬之间,这惊涛骇浪的想法被她深深压进心中。
不消说谢老太太奇怪,谢清曦也觉得有种莫名的怪异,好像抓住了什么,但这点想法又如青烟遁入空中,不见踪迹。
见谢清曦呆愣立在原地,正处于出神之际,谢蕴神情隐有不悦,阴霾缓缓逶迤,逼近温和的眉目。
少女回神,缓步走过去,坐在谢蕴身旁,缓缓前行的乌云立时散去,他眉宇更显明朗,光风霁月,“妹妹手中玉镯哪来的?我怎未见过?”
谢清曦朝他笑了笑,“昨儿,秋霜去市集为我买糖酥饼时,瞧到好看玉镯,恰身带银两丰厚,又觉适我,便为我买下。”她眨眨眼,“还是用哥哥给我的银两买的呢?”
谢蕴眉梢微挑,笑了笑,“玉镯剔透玲珑,如妹妹一般,的确适你。”
两人没在言语。
两兄妹方你一言我一语,谢老太太毫无插嘴说话的机会,如今屋中寂静下来,她赶忙道,“蕴儿哥,你别嫌祖母烦,你如今二十有余,适时该娶妻了。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我也好为你瞧瞧。”
谢蕴唇角扬起,慢条斯理,“我喜欢妹妹这样的,最好跟妹妹长得一样,性情一样,一颦一笑都和她一般模样。”他朝谢老太太一笑,“我只娶这样的姑娘。”
谢清曦:“.....”合着又拿她当挡箭牌呢。
谢老太太险些被口檀里的口水呛到,“你这臭小子,惯拿你妹妹搪塞。”
谢蕴含笑点头,“不管如何,我只娶妹妹这样的。找不到祖母就别操心了,累坏了身子便得不偿失。”
谢老太太气闷的叹口气,“罢,罢,罢。真拿你没办法。”她觉气不过,摆摆手,“你赶快走吧,别再我屋中呆着,看着碍眼,徒增烦心。”
谢清曦就喜见祖母气闷的模样,不由低低轻笑几声,声不可闻。
谢蕴见她眉眼弯弯,一颦一笑芳菲蕴藉,直晃得他神情恍惚,更想现在就将她摁进怀中,狠狠亲吻一番。
他喉头上下滑动,攥紧双拳,收回目光,“好,既孙儿惹祖母心烦,我便不再此处碍祖母的眼。”
谢蕴起身,隔着衣袖牵谢清曦的手,“妹妹在此处恐也碍祖母的眼,如此,我便带妹妹一道走了。”
他速度过快,谢清曦未及反应,便被他已不容拒绝的力道带着起身,由于力道过大差点撞进他的怀中,好在谢蕴扶住了她,“怎么这么不小心。”
谢清曦蹙眉,还真是倒打一耙,她想将手抽出,却被谢蕴紧紧拽着带她离去,这一套的动作行云流水。
谢老太太再抬眼时,二人已不见踪迹,她不由愤愤拍桌,对沈嬷嬷道,“你瞧瞧,看蕴哥儿把那小贱蹄子护的多紧,真真同她母亲一样搔首弄姿,清浅风流。彼年,若不是蕴哥儿在其中阻拦,我便任由三房去了,那小贱蹄子也活不到今儿。”
她气急,不由拼命咳了几声,沈嬷嬷忙拍背顺气,“蕴哥儿儿时遭受多般苦难,好容易遇见喜欢的妹妹,您便多宽带些。”
闻言,谢老太太眸中倏尔浮起几丝难以言喻的悲痛,轻叹一声,“我自然知道,不若,这孩子还能平安活到今儿?”
沈嬷嬷笑了笑,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