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所是有午休的。
黎珩琰在回B市的航班上回忆了很长时间,才想起两年后从星媒的合作律所离开的那位大律师的联系方式。
找到地方之后,他坐在公交站的座椅上发呆。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有些人穿着朴素甚至有些破旧,为了生计奔波;有些人光鲜亮丽穿奢牌背名包,做着豪阔的梦,装着豪阔的样子,却只能和芸芸众生挤在同一个狭小空间。彼此并无不同。
但也有人,自视高人一等,将人看做工具、玩物,将人踩在脚下……
“黎简?”
这声音并不很熟悉,黎珩琰本是害怕被人认出来,但这个时候能认出他的人少之又少。他下意识回头,见到了一个久违的朋友。
苏心馨,星媒娱乐金牌经纪人。
黎珩琰刚进星媒时,她曾想亲自带他。但黎卓以监护人的身份强烈反对公司分配经纪人。
上辈子,大约三年后,苏心馨又一次朝黎珩琰递出橄榄枝,在黎卓不满于公司合同条款,大闹公司险些闹翻解约前。
可当时,黎珩琰已经有太多把柄捏在葛邵祺手上,只能听他的安排接戏、接商务。不多久,因为黎卓的行为,星媒提出解约,并要求黎珩琰赔付八百万违约金,葛邵祺顺势让他解约,并替他赔付。
至此黎珩琰已经彻底被葛邵祺控制。
他自觉人生无望,也就不浪费苏心馨的心血了,自然再一次拒绝了她。
说起来,黎珩琰的第一部电影,也是唯一一部电影,还是苏心馨牵的线。他至今心怀感激。
“馨姐?”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苏心馨见没认错人,便走到黎珩琰身边,“你那个把你护得跟自己儿子一样的哥哥呢?”
“嗡——”黎珩琰低头看了眼手机,信息提示上发信人是“哥哥”,内容:你跑哪儿去了?
黎珩琰眸色深了深,把联系人设为黑名单,又看向苏心馨,“他这两天忙,还在S市。”
看着黎珩琰的动作,又见他手里拿着的透明文件袋,内里的材料上盖着星媒的章,苏心馨点了点头,没多问,“现在时间还早,姐请你喝个饮料?”
苏心馨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十三岁,上一次见也是半年前《千秋岁》开播。但实际上,影视剧里的演员跟观众有时差,那也是十六岁的黎珩琰了。
面前的少年个子长了不少,但性子还是腼腆,苏心馨见他只是犹豫没有直接拒绝,就自然地上前挽着他的胳膊,“怕什么,姐又不会吃了你。姐保持身材忌口好久了,陪姐破个戒!”
虽然是午休时间,但苏心馨带着去的是一个小茶楼,即便周围写字楼林立,也没什么人来这儿,很是清净。
苏心馨似乎跟老板很熟,进门就招呼,“老陆,一壶山楂菊花茶,一杯岩盐芝士奶绿去冰!”
那老板扬手打了个招呼,进而吐槽,“你这是把我这儿当奶茶铺。”转头对黎珩琰说,“随便坐,奶茶一会儿就好。”
“切,我明明把你这儿当自家吧台。”苏心馨一边把黎珩琰往窗边卡座引,一边反驳。
“行,我去闭店。你们慢慢谈。”
“上道!”
黎珩琰倒是很少看到苏心馨这副模样。往日里,她总是精明强干的……可回想起来,其实他们也只见过几面。
“说说吧,是不是被你哥拖累了。”
黎珩琰没有多说,直接将手里的文件递到苏心馨面前。
那里面是他带出来的户口本、户籍信息(姓名)变更回执、公司出具的工资流水……
所有今早用到的、没用到、一会儿想用的材料,都在里面。
“你这是?”
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一点预兆也没有。
不少人说黎珩琰哭戏漂亮,之前他还仗着这一点,在星媒演了一场,换了不知道有多大作用的筹码。
这次却是用真心,去换一个他看到但错失了的情深义重。
又或者,他只是对一个曾经关心过他的人,发泄自己的情绪。
他没有说他拒绝了自己半生的真心托付,没有说他哥打算把他卖两百万去逍遥快活,没有说面对日后可能仍会到来的困境的彷徨无措。
“我听到我哥说,如果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能争面子还能赚钱,我根本不配从乡下出来。
“他说他是故意教唆表哥挑衅找茬,让我连中学都没读完。
“送我去练习生选拔是有个星探看中我,想把我送去……”
他喉头哽咽,把上辈子从葛邵祺口中得知的真相说出来。
那次逃回家被黎卓送回去后,葛邵祺将他毒打了一顿,看不太出外伤,但没控制住力道,打断了他的腿。
对外却说是试镜时,从楼上摔下去了。
腿上打着石膏,黎珩琰躺在病床上,葛邵祺掐着他的脖子,笑得极其恶劣,“你还想去找你哥求救?就是他把你卖给我的,你到哪儿不好,非得去找他?哈哈哈黎简,你不知道吧?他说你是他们家捡来的!不配叫什么好名字!”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馨姐,你也知道他从来不挑公司给的剧本和商务,全替我接了。我以为他只是想让我多些工作,多赚点钱,给爸妈减轻点负担。
“可我现在才知道,公司给的钱,他不仅没给我,也没给爸妈。他们根本不知道我赚了多少钱,还劝我熬过这段日子,以后会好的……
“我妈今天还在惦记他在外面吃香喝辣的儿子,怎么这么久没回家,是不是吃了苦……”
苏心馨递了条手帕给他,“那你今天来,是劝说你哥失败,想寻求法律途径追回你的钱吗?”
黎珩琰点了点头,接手帕时,宽大的衣袖底下露出了白皙的皮肤,一点鲜红的烫伤露了出来,结痂的部分已经脱落,显出与周围皮肤不同的颜色。
“是他弄的?”
黎珩琰手帕也不接了,收回手,有些局促。
事情发生的太快,黎珩琰还没有时间检查自己的身体情况。
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杀青前一两周,他得了一天休息,回家了一趟。
那天黎卓也出去应酬了,谈得不太顺利,喝了很多,但没拿下商务。
时间可能已经十二点多了,黎珩琰睡得很熟,拳头隔着被子落在身上的时候,只来得及感受到延迟传来的痛楚。
疲惫的少年被哥哥捂着嘴,用被子裹着疯狂殴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打人的时候,黎卓通常是不说话的。
黎珩琰一直觉得这人是个神经病,毕竟人们怒火的发泄,通常都是用痛骂或者摔打,有时候只有一样,有时候并行。发泄完了就结束了。
黎卓却是二段式的。喝多了先打,等心情平复了,抽根烟,然后逮着人骂,骂完差不多累了,就去睡。然后第二天痛哭流涕地道歉。
被打的时候,黎珩琰根本无从判断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招致这一切,直到对方冷静下来,慢慢抽完烟,再听他说。
但那天他的胃被打到好几次,重击之下胃部痉挛,他忍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忍住,吐了黎卓一身,气得黎卓直接将没抽完的烟摁在他手臂内侧。
家里没有烫伤药,黎卓也怕黎珩琰再报警,不让他出去,只把他拉到洗手间,用冷水不停地冲。
喝醉的人手不稳,凉水溅得彼此衣服都湿了,黎珩琰浑身都疼,疼得发抖。
可即便是遭受这样的事,他却还是在母亲那句“天凉了记得添衣”里,想要原谅……
真贱呢黎珩琰。
“搬出来吧,我帮你找房子。”苏心馨握住他要抽回的手,“小简,不能再忍他了,你的放任只会让他变本加厉!你看。”
黎珩琰抬起头,看到苏心馨解开了衬衫扣子,露出了漂亮的锁骨,黎珩琰刚想避开视线,就看到了两个圆形的烫伤疤。
在他震惊的眼神中,苏心馨放开了他的手,默默整理好衣服,“也是烟的烫伤。我今天来就是准备打离婚官司的。”说完她静静地等他答复。
没让苏心馨等太久,黎珩琰说:“好。”
苏心馨像是松了口气,“我真怕你还对他抱有幻想……”
黎珩琰摇了摇头,早就没有幻想了,在被他哥亲手送回去后。
“之后有什么打算?”苏心馨知道黎珩琰很早就被他哥带出来,没有读书了。她觉得小孩子还是应该读书的。即便其他的天赋再高,也应该读书。
“我想找个学校读书,然后考戏剧学院。”黎珩琰说,“我本来觉得我是被迫入行,这只是一份工作,但是……我想了很久,我喜欢演戏,想继续演戏。”
上辈子他也有这个想法,但是他哥到处宣传他要考戏剧学院,甚至在高考前开了个“庆功宴”,说他一定能考上,要提前庆祝。
结果被带着到处跑商演,又背了这么大的压力,黎珩琰意料之中的考试失利,最终无缘中戏,退而求其次,上了B市音乐学院。因为这件事,他被群嘲了整整半年。
黎珩琰深吸一口气,“馨姐,我想请你做我的经纪人。”
苏心馨看了他很久,才淡淡道:“我不会做你的经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