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演在听见有人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走来的时候,便就知道自己是赌赢了。
他故意将还在流血的手臂抱在前面,让来人一进来就能看见自己手臂上这颇深的伤痕。
因为疼痛,唐演的额面上已经溢满了冷汗,连带着视线都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模糊。
当有人出现在自己视野里面的时候,唐演也不管是谁,接连朝前趔趄了好几步,直接碰瓷一般朝着那人倒了下去,嘴里还不断呢喃着:“救命……”
在确定自己的身体被一双冰冷的手接住后,唐演才挣扎着睁开眼,一只手抓住抱住自己那人的手臂,硬生生从眼睛里面挤出几颗豆大的泪珠,别说哭声,就是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压抑得让人心疼。
“我…是京都唐家的庶子,查昌要杀我,救我……我……不想……”
他没有将这句话继续说下去,反倒是停在了“不想”两个字上,紧接着便就双眼一黑,自顾自地晕了过去。
京都唐家,那就是当朝副丞相家的孩子。
有关于唐演身世的绯闻在他被送走的时候就已经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可到底是京都里面发生的事情,真正到了安河镇这样的小地方,知道的人便就所剩无几。
就算是知道什么,撑死了也就是知道京都有名庶子在安河镇养着。
唐演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以免姚狄青也因为自己的身世而站到了查家的立场上面去。
可唐演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半路会杀出一个程咬金。
抱住唐演身体的男人在听见他自报名讳后,先是一怔,才低下头来看怀中小孩的脸。
苍白、没有丝毫血色,就连呼吸都十分薄弱,最为触目惊心的,还是在对方手臂上那道被划到很深的伤口。
男人没有再深究其他任何事情,他将小孩直接扛在肩膀上,像是扛米袋一般。
随后他转头看了眼已经冷汗涔涔的查知府,又看了眼地面上满脸都是惶恐的查昌,最后把视线落在了边上紧拧眉头的姚狄青身上。
“先请大夫。”
然后,他咳嗽两声,又跟着看向查知府:“这小孩的房间在哪里?”
查知府可不敢当着姚狄青的面说唐演的房间就是那个小柴房,只能硬着头皮说:“在这边,大人请。”
男人点头,便就扛着唐演跟在了查知府的身后。
姚狄青跟在最后,他看着男人的背影,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这男人往日不论是说话还是行事都透露着一种病恹恹,随时都要去世的感觉。
现在却丝毫不含糊地扛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往房间走,倒让人有一种……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荒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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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演这一觉睡得是难得的舒服,他很清楚有姚巡抚在,查知府必然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不论他是不是唐家庶子这个身份,哪怕是虐待下人到这样的份上,查知府就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楚头尾。
而且为了避免查知府将黑的说成白的,唐演故意剪掉了自己的那些旧衣服和床铺。
他和查昌的身形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就是查知府有心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了,毕竟新买的料子和人穿过的衣服又有着天壤地别,他查知府虐待人的事情,可以说是板上钉钉。
可是唐演并不打算就这么让查知府就这样轻而易举被摘了乌纱帽逃过去。
更何况要真的等到姚狄青写奏章、发奏章、批阅、寄回这一系列的事情做完,哪怕是摘掉查知府的乌纱帽最起码也得要半年的时间。
而这半年的时间又会出现什么变故,唐演不得而知。
与其把这些敌人投入到未知当中,倒不如是叫他牢牢握在手中来得更好。
在做出决定后,唐演便就睁开了眼。
优先映入眼帘的是雕龙画凤的床榻与缝了花纹的浅蓝帐子,房间里面浸着浓浓的,挥之不去的浓厚药味,直接将他手臂上的血腥味都压了下去。
而此时他的手臂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上药包好了。
他伤口上的用药显然是极好的,几乎叫他感觉不到什么手臂上传来的痛感,反倒是凉丝丝的,有些舒服。
“你醒了,伤口还痛吗?”温和的声音随着两声咳嗽从耳边传来。
唐演在记忆里面找了一圈,发现自己对着声音实在是陌生又熟悉,偏偏却是想不起来这人到底是谁,遂抱着好奇转过头去。
这一看,可有些不得了。
……怎么是……他?
谢寅。
前朝威武将军府唯一遗孤,曾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同父母上过战场,表现出过卓越的战事天赋,有“谢小将军”的美称。
前生浮生若梦,唐演当然不会谁都记得,可谢寅这人,唐演怕是比京都众多人还要更加了解他一点。
谢寅死于他回到唐府后的下半年,也就是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
威武将军府是大周朝的前朝老臣,以前朝皇帝的说法就是,武有谢家,大周自此不必忧心边关战事。
前朝皇帝在文武百官面前所表现出的是惜才爱才之人,对待有功者毫不吝啬嘉奖,对错者则是铁面无私,可只要有一些政事上的敏感度,就可以很轻易的发现前朝皇帝始终都把握着朝堂上的平衡。
文官突出,便就大肆提拔武将。
武将拔尖,便就摁下一头。
外人来看是奖罚分明,内人看得却是朝堂当中的波橘云诡,这也使得前朝的老臣子们都无比会嗅闻风向。
而后老皇帝临近归天,彼时朝中武将已隐隐有了超越文官的冲天之势,再加上威武将军府上阵杀敌的名声在外,边关百姓眼中已然只认武威大将军而不认京都皇室。
这是皇帝大忌。
再加上太子十六,与当时的谢寅同岁。
太子手中权力尚且不稳,为了避免他们李家江山社稷毁于一旦,老皇帝做了一个无比昏聩的决定——他任命谢寅父母领兵追击突厥残兵。
彼时的战争结束还未有半年时间,哪怕是谢家军是铁人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月之间休整到完好无损,突厥作为草原的游牧之民,在草原上不论是作战能力还是恢复能力大多都高过谢家的士兵。
更何况,上一次与突厥的交锋战役,是险胜。
若是此时追击,无疑是叫谢寅的父母去送死。
可谢寅的父母去了,在去之前,还归还了能掌管军队的虎符,表明谢家绝无反叛之心。
这是明晃晃在打老皇帝的脸面。
可皇命覆水难收,谢家军除却数十位留在京都照顾谢寅的家兵,全军覆没。
老皇帝为了不失民心,在归天前便就下了命令:谢家决不允许发丧,也不许有啼哭声。
据说在接到这旨意后,谢寅急火攻心,喷了一口血,自从那以后,他的身体就日况俞下,一年过去,竟然就需要用到参汤吊命。
这参汤吊了也不过是几年时间,在谢寅二十岁的时候,他便因重病而逝。
最可笑的是,老皇帝为自己儿子打了许多算盘,结果前太子继位不过两年时间,整个东宫的人从皇后,再到前太子自己,接连因病薨逝。
独留下了一个五岁稚子。
为了不让天下大乱,当今太后玄太后以雷霆手段清扫朝堂,最终扶持真正的皇室血脉——那名五岁的稚子上位。
随后,玄太后便就垂帘听政,这一听,就是数十年时间之久。
算算时间,小皇帝现在应当还是刚继位。
上辈子唐家最后被满门抄斩的旨意也是从这位玄太后手下出来的,玄太后背后的家族又是丞相,自古以来,正副两级都是各看各的不顺眼,若是说唐家的覆灭没有这位太后的手笔,唐演是半点不信。
除却这些众人都广为熟知的愿意外,唐演对谢寅的了解还来自一个人。
那就是当今小皇帝的三皇叔,李昭。
说来此事也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当年自己刚回到京都,人生地不熟,对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感到恐惧与好奇。
特别是在他的及冠礼上,他本就是不受宠的庶子回京都举办,别说是参加及冠礼的人,就是充场面送来的礼物单子,都寒酸到能让人倒牙。
毕竟唐家人在早十几年里,表现的确实是对他这个庶子不太上心。
唐演记得很清楚,管家拿着一张礼单,礼单上面只零零散散写着几项礼物。
其中大部分一眼看过去就是从库房里面拿出来搪塞的,对唐演没有帮助的东西。
唯独有一项礼是——一箱可以拿出去卖掉的女子首饰以及金银珠宝。
赠送礼物的人似乎还怕他多想,特意在礼盒的夹层里面留了一句:赌约,卖了可以当前花。
平心而论,当时的唐演刚到京城人生地不熟,家中的人都还没认全认亲的时候,银两就是唐演最好的傍身物。
天知道当时的唐演有多感动。
在及冠礼结束后,唐演就暗自开始调查起来有关于那送一箱子珠宝的人的消息。
京中会如此直接简单粗暴的人不多,而当时的李昭却恰好在会做出这样事情的人的名单上。
李昭是由宫中一名宫女所出,身世实在是算不上光彩,在宫中也不太受人喜爱,在其他前朝皇子都领了封号前往封地的时候,他这名前朝的三皇子却像是被人遗忘了。
也许是真的没有人还记得他,也有可能是他自己请示不离京城,一辈子当个闲散皇室。
可他偏偏在波橘云诡的朝堂之间云淡风轻地留了下来,但留在京都,就意味着他所有的权力与财富都要受到皇家的监管。
彼时的唐演单纯就是个从乡下来的,一心就认定了这人应该就是他要找的“送人及冠礼送一箱金银首饰”的耿直人。
直到后面唐演与李昭此人深交,才发现李昭即便是受人挟制,可也不至于会在人及冠礼时送一箱明晃晃的金银珠宝来。
且唐演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那些难与人说的异常之处,好不容易能撞上一个勉强能算得上是相伴的,再加上李昭的长相是在是极佳,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是不知道了。
想到这里,唐演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色令智昏”。
不过那时李昭却说:“那可真需感谢这送礼之人,不然你我二人倒还成就不了一段缘分。”
而且当时的唐演已经做了李昭门客,也断没有回头之理。
他们两人的关系暧昧又理智,直到唐演死也没有真正迈出过逾矩的那一步,而唐演也至死都未找到那送自己一箱金银珠宝的人。
大周朝虽说并不对喜好男风之事多有苛责,但富贵人家中若出了一个,那就是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唐演也很好奇为什么李昭这样身份的人会喜好男风,总不能是宫中貌美女子见太多,换换胃口吧?
然而李昭总对这件事避而不谈,直到有回李昭醉酒,握着唐演的手腕含糊不清念“谢寅”。
唐演后面追查原因,才知道原来当年谢寅是前太子的陪读,在宫中的时候曾为李昭赶走欺负他的宫女太监,还曾照顾过病重之中的李昭。
犹如一道初冬的暖阳,将李昭荒芜干涸的心浇灌满盈。
谢寅此人,是李昭不折不扣的——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