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出了那么一场闹剧,皆是赵睿忧心项辰处境,急不可耐的想要为他寻一门靠山,项辰觉得他需要与舅父好好的谈一谈,便带着贴身的太监顾德全,一起去了赵睿的院子扶风阁。
还未进入院子,便听到赵睿中气十足的声音:“你今日倒是好生威风,你可知那王安是什么人?”
娇嫩又略带调皮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知道啊,爹爹是要女儿把他的家世背景祖宗十八代从上到下的说一遍给您听呢?还是要女儿将他在朝中的那些大小官职给您数一数呢?”
“我知道你知道,我不和你贫嘴,你今日这般冲到堂前数落长辈,可是一个闺阁女子该有的教养。”赵睿气呼呼又无可奈何的声音,令项辰觉得有些好笑,他不自觉的便停住了脚步。
“那您让我每天练剑也不是一个闺阁女子该有的模样。”
“贫嘴,你爹让你练剑是为了你好。”林溪玉忍着笑,轻声骂道。
“那我今日冲到堂前,也是为了维护爹娘,那王安不过是仗着他们太原王家是百年氏族,这才不将爹娘放在眼里,他本人文不成武不就的,靠着祖上的名声博了一个官职,凭什么这么看不起爹娘呀。”
“你既知道他家是百年氏族,你还在他面前仪态尽失,你可知他这次回去,一定会将你的今日的德行大肆渲染一番。”
“我的德行不重要,他渲不渲染的于我影响也不大。”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德行如何就不重要了?”
“爹,娘,你们也不好好想一想,你们两个,一个逼死发妻,一个登堂入室,名声早坏透了,我是你们的女儿,名声肯定也好不了。”
林溪玉忍不住笑了出来,赵睿气呼呼地道:“胡说八道,我何时逼死发妻,王氏虽是郁郁而终,却不是为了我,至于你娘,我们年少时便定情,若非你祖父执意要我娶...?”
“行行行,爹不必再啰嗦你和娘亲年少定情,却被祖父棒打鸳鸯的情史了,我都听了八百遍了,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有话就直说吧,爹娘今晚把我找来,是为了项辰哥哥和姐姐的婚事?”
“娘亲见你今日似不是很赞成你姐姐和辰儿的婚事,便想来问问你因由,你知道的,你爹是个莽夫,娘亲又是一个妇道人家,实是不懂朝堂上的尔虞我诈。”
项辰有些震惊,赵静姝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舅父舅母遇事居然找她商量。
“我也是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就懂得朝堂上的那些事!”
“行了,你就别卖关子了,爹已经派人去西边帮你去找那什么花...什么名字来着...对...曼陀罗,约摸着这两个月就会有消息了,你就好好说说,为何不愿你姐姐嫁给辰儿?”
“天地良心,我可没有不愿意姐姐嫁给项辰哥哥,他们两人我都不熟,一个爱娶谁娶谁,一个爱嫁谁嫁谁,与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今日为何说要将婚事暂缓?”
“是王安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你也是赞同了的!”赵睿冷哼道:“你这个机灵鬼,快和为父说说,音儿和辰儿这婚事,究竟有何不妥?”
赵静姝叹了口气,问:“项辰哥哥为何会被贬黜出京?”
“康王诬陷他们母子谋逆,还逼得你姑姑在狱中自尽。”赵睿恨得咬牙切齿。
“谋逆是重罪,祸连三族,既然姑姑畏罪自尽,为何我们浮戏山庄不受牵连,项辰哥哥作为姑姑亲子,也未被圣上降罪?”
赵睿怒道:“圣上懦弱无能,保不住自己的妻儿,还有脸降罪,即便是康王,他在动我赵家之前,还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手里的兵马,如今朝廷有不少反对他的势力,这个时候他可不敢轻易对我赵家出兵。”
“康王既知姑姑背后是我洛阳二十万兵马,他为何还要构陷姑姑?”
“还不是为了太子之争?康王想立大皇子为储,陛下却想立辰儿为太子。”
“若是太子之争,如今大皇子被立为储君,姑姑惨死狱中,项辰哥哥被贬黜出京,康王的目的已达成,是否该收手了?”
“怎么可能?我洛阳还有二十万大军可供辰儿驱使,以康王的性格,定然是要斩草除根的。”赵睿觉得女儿在和他绕口令,这绕来绕去的又绕回来了。
“好,那假设康王技高一筹,他发兵灭了我洛阳军马,将项辰哥哥斩草除根了,下一步,他要做什么?”
“哼,我赵家世代戎马,想要灭我们,他做梦!”
“我说的是假设?假设康王使用了一些阴私伎俩,将我们赵家从朝堂上连根拔除了呢?”
“若赵家倾覆,他下一步必定是谋害陛下和大皇子,想办法夺取皇位。”
“所以啊,陛下也好,大皇子,不对,如今是太子了,他们两人势必要保住赵家,保住项辰哥哥,他们父子三人同出一脉,不论是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在康王这么个强大的外敌面前,他们势必是要拧成一股力量的。”
“康王构陷姑姑和项辰哥哥谋逆,项辰哥哥如今看着是被贬出京,十分狼狈,但远离朝堂,远离康王,对之前风头太盛的他而言未必是坏事,过个一两年,陛下和太子必定会找个理由,给项辰哥哥封王,按着如今朝堂的形势,我猜项辰哥哥的封地,不是广陵,就是太原。”
“为何是这两个地方?”
“广陵有长江作为天然屏障,江南那边的世家大族虽多,但却没有一家独大的,项辰哥哥去了那边,只要好好经营,必能凝聚起一股不小的势力,让康王不敢轻举妄动。”
赵静姝想了想,道:“至于太原嘛,是与齐国接壤的边陲之地,边地守军有十几万,若是项辰哥哥被封晋王,一就藩便能手握军权,王家虽是那边的地头蛇,但也是颗墙头草,不会明显偏帮康王,更不会过分的与项辰哥哥为难。”
“这与你姐姐的婚事有何影响?”
赵静姝叹了口气,道:“对项辰哥哥而言,最好的因缘便是与当地豪族联姻,比如,他若是被封去广陵,便娶谢氏的女儿为妻,若是被封太原,那就重新将王珺瑶给娶回来,只有与当地豪族联姻,他才能以最快的速度,集聚势力,与康王分庭抗礼。”
赵睿沉吟半晌,才问:“照你这么说,他娶你姐姐便是与为父结为姻亲,这与他而言,也是一重保障。”
赵静姝无语:“您是他舅父,他即便不娶姐姐,你也会是他的保障,而且姐姐这个身份,虽说贵重,但却有些鸡肋,姐姐看似和两边都沾亲带故,实则与两边都不亲近,没有哪一边会为了护她而与康王为敌。”
“确实,音儿的身份看似贵重,其实没什么用,日后许配人家,这也是一个问题。”林溪玉道。
“爹娘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院子里了。”
“你给我等一下。”
“又什么事?”
“过两天陛下安排的周夫子便要到山庄了,为父想要你陪辰儿一起上周夫子的课。”
“凭什么呀?他读个书,还要我做伴读?我不干!”
“不是伴读,那周夫子虽学富五车,但为人有些迂腐,为父听过他的课,整日里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的,说的都是圣人书上的东西,虽然能教化人忠孝仁义,但于治国治世之道却无甚用处,我让你去陪辰儿上课,是想要你提点一下辰儿。”
“你们不都夸他少年早慧,文武双全吗?他三岁便读书识字,六岁便能吟诗作赋了,我到现在都没有把论语给背清楚呢,哪里有资格去提点他!”
“是啊,他三岁便读书认字,你三岁时无人教你,便能翻阅古籍,出口成章,为父知道你是不屑去背那些圣人之言,而非不能,他刚刚丧母,现又寄人篱下,为父知道你嘴皮子虽然不饶人,但是一直都是最有善心的姑娘......”
“行了行了,您别再说了,再说下去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要我去伴读不是不行,月钱得涨一涨。”
“小事,一个月五十两银子如何?”
“一百两!”
“这...也行吧!”
“七师兄也得陪我!”
“元晔那孩子读书少,是该去听一听夫子的教诲。”
“五师姐也要陪我一起听。”
“去去去,全都去,我让音儿也去,你身边的灵芝也一起去,你若肯安安心心的陪辰儿读书,为父保证,再不让萧儿逼你练玄天剑法了。”
项辰虽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但顾德才就是能感觉到他心情激荡,过了一会儿,项辰向顾德才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起离开了扶风阁。
十日后,赵静姝睡眼惺忪的被婢女灵芝从暖融融的被窝里拖起,梳洗打扮了一番之后,依旧困得不要不要的,婢女灵芝实在无奈,只能请来元晔,将这位祖宗背去辰辉苑。
陶然斋里,周夫子正摇头晃脑的讲解左氏春秋,项辰临窗而坐,坐姿优雅,正聚精会神的听讲,赵德音坐在他右手边,一脸茫然地看着夫子,想来是听不太懂,却依旧费力听着。
赵静姝的五师姐秦非嫣坐在赵德音后面一个座位上,正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见元晔和赵静姝来了,眼睛一亮。
赵静姝打着哈欠大咧咧的走进课堂,自觉的选了秦非嫣后面的位置,原是想着男子一列,女子一列,当中再让人挂个帘子,以示男女分席。
但元晔不愿意了,他素来不爱读书,又畏惧项辰威仪,在她迷迷糊糊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便先抢了秦非嫣后面的位置。
赵静姝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恍若未闻,周夫子见赵静姝站了老半天也不落座,眉头也蹙了起来。
赵静姝无奈,只能坐到项辰身后,先拿出笔墨书本,在桌上铺排开来,然后再从怀里拿出一张饼子,趁着夫子不注意,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
“师父为啥突然要我和七师弟来学堂?”秦非嫣可不愿被拘在这里,于是轻声问赵静姝。
赵静姝将饼子咽下,用书本遮着,轻声回复:“这位周夫子是我爹三顾茅庐都没请来的明师大儒,最后还是圣上下旨,才来的浮戏山庄,我爹娘可能是觉得这样的夫子可遇不可求,想让我们也一同沾沾光,你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若说是周夫子的弟子,可让那些世家大族另眼相待。”
“我才不要议亲。”一提起议亲,秦非嫣的眉眼都皱在了一起,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
“是,你是不要议亲,但是二师兄最爱看书,山庄里的古籍书册他都有博览,你若是对书本一窍不通,日后如何与他琴瑟和鸣?”赵静姝忽悠道。
提起二师兄余书桥,秦非嫣脸一红,便不再说什么了。
周夫子显然已经受够了赵静姝又是吃东西又是小声说话的散漫不羁,突然提声道:“郡主一进课堂,便一直在窃窃私语,想来对这三家分晋之事了然于胸,不如就由你来说说,赵无恤为何能胜过赵伯鲁,继承赵氏的族长之位。”
赵静姝环顾了四周,见赵德音畏畏缩缩地看了她一眼,秦非嫣立刻拿书本隔开自己的脸,元晔拿着笔低头写字,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赵静姝直视周夫子黑的发亮的眼,厚着脸皮问:“谁是赵无恤?”
周夫子额头青筋暴起,项辰则淡淡地提醒道:“夫子刚刚在讲智申和赵鞅选拔族长,还未提到赵无恤。”
“是吗?”周夫子冷哼一声,转头看向项辰:“那倒还是老夫的不是,原以为只是帮你们温习左氏春秋,没想到你们竟全然不会,还需要老夫重头到脚的再细说一遍?”
周夫子看着项辰,道:“传闻二皇子学富五车,左传史记都能倒背如流,不如今日就由二皇子来说说为何赵无恤能通过赵鞅的考验,当上赵氏的族长?”
项辰不理会周夫子的调侃,冷冷道:“他在背书选储中胜出,他深知其父为人,每日如履薄冰,时刻谨记赵鞅训诫他们的话。”
“不错。”周夫子点头道:“赵无恤之所以能被选为族长,皆是因为他紧记先贤之言...”
“等等!”赵静姝突然打断了周夫子的话,贼大声地恍然大悟:“我想起赵无恤是谁了,赵无恤就是赵襄子,那个安排细作在他亲爹身旁,成功背书上位的赵国奠基人。”
周夫子蹙眉:“什么细作?”
项辰不解的转头看她,赵德音,秦非嫣和元晔也齐刷刷的看向她
赵静姝问:“赵无恤之所以被其父赵鞅选为世子,是不是因为他能流利的背出了赵鞅三年前让他背诵的训诫,还当场拿出竹简,表示自己这三年来时时刻刻都记得父亲的教诲,每天随身带着,没有一日敢忘?”
周夫子道:“没错,赵无恤时刻谨记父亲的教诲,这才得了世子之位。”
“夫子,你有没有想过春秋战国时没有纸,只有竹简?”赵静姝又问。
“那又如何?”夫子蹙眉。
“赵无恤是傻子吗?一千多个日夜,袖子里揣着那么重的竹简到处晃悠,他自然是得到了风声,才会在赵鞅要考他的时候,揣着竹简,华丽丽的登场,所以这件事其实告诉我们,比起遵守古训,信息...靠谱的消息才是最重要的。”赵静姝煞有其事地道:“所以他能在背书选储中上位,全是因为他细作安排的好。”
周夫子一时语塞,项辰若有所思,元晔却好奇地问她:“你是真的知道这段历史?还是胡诌的?”
元晔以为自己的压低声音,其实并没有很低,课堂上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赵静姝只能瞪他:“三家分晋是历史从春秋走至战国的分界线,赵襄子联合韩魏两家一起灭了智伯,为后来的三家分晋,赵国崛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你自己不懂,就别乱提问,”
“看来郡主也是熟读史书,对春秋战国很有一番自己的见解?”周夫子捻着斑白的胡须,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问:“不如郡主来谈谈春秋与战国究竟有何不同?”
赵静姝很想反问夫子西汉与东汉有什么不同,但看在月钱得份上,她还是忍下这口气:“春秋各国都想当霸主,到了战国,各国国力日渐强盛,发现当霸主已然没有意思了,就开始搞兼并,大国兼并小国,慢慢的,战国七雄的局面便形成了。”
周夫子道:“为何到了战国,各国的国力就强盛了。”
“自然是因为有了铁。”赵静姝耐着性子道:“铁制农具的大规模出现,解决了百姓耕作难的问题,以前许多用石器开垦不了的荒地全都可以用来耕地了,结合当时百姓发明的垄耕种植法,粮食的产量便高了,百姓能吃饱饭,养活的人便越来越多了,人口越来越多之后,土地便越来越少了,领国之间的摩擦便也越来越多,土地的争抢便也越来越激烈了。”
周夫子:“......”
项辰:“何为垄耕种植法?”
赵静姝看向周夫子,耐心等着他讲解。
周夫子沉着脸道:“老夫见郡主说的头头是道,不如一起解释清楚。”
赵静姝撇撇嘴,然后拿出白纸,在白纸上画了许多土地,再将纸递到项辰面前:“这个高的土地就是垄,垄的耕种面积比平地更大,两个垄之间的便是沟,沟既方便浇水,在雨季也方便排水,而垄和沟每季都要互换,这样土地就能得到很好的休息。”
“你是如何知晓的?”项辰拿着那张纸,惊讶地问。
赵静姝道:“土地乃是民之根本,我赵家既在洛阳称王,自然是要了解民间疾苦的,若连百姓如何耕种都不知,还如何治理这方土地。”
赵静姝笑对项辰道:“等过段时日我央爹娘带你去民间走走,你可以看看寻常百姓家是如何生活的。”
赵静姝的笑如阳春白雪,干净剔透,令项辰眼前一亮,心中一动,呆滞了半晌,才轻声的回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