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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迟慢吞吞起了床,吃完早饭便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会儿。

  他向来不喜与人接触,陆恒在时,他还觉得有些别扭,因此很少离开自己的房间。这会儿陆恒不在,反而轻松自在些。

  略活动片刻,他便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到桂花树下,细细修剪院里那几盆紫阳花。

  紫阳花,是他娘亲最喜爱的花。

  他的娘亲名唤谢三娘,本是犍为一户花商家的小姐,自小习得一身打理花草的好本事,原本生活富足,衣食无忧。可惜好景不长,一场洪水令她家破人亡,流落异乡。为了活命,只能在行院里做了琴师。

  后来遇到了柳琰,两人一见倾心,柳琰替她赎了身,置办了宅院,过起了蜜里调油的日子。原以为是苦尽甘来,谁知却是黄粱一梦。

  几个月后,柳琰收到了一封急信,说是大夫人难产,要他立刻赶回门派去。而谢三娘却刚刚怀了孕,胎像不稳,不能颠簸。

  柳琰只得先行赶回门派,临走前说好,会很快回来接她,让她耐心等候。谁知这一等,就是十三年......

  本来,柳琰留了一大笔银子给她,省着花销,也够用上一辈子的。但没想到因孕中忧思过度,孩子早产了,一生下来就疾病缠身,三天两头便需延医问药。而谢三娘也因产后失调病倒了。

  母子两人常年都需吃药,生活很快捉襟见肘。在柳迟六岁那年,家里的钱便尽数花光。谢三娘只好卖掉了宅院,带着他租住在城郊一户老妇家中,靠扦插花草来维持生计。柳迟也是在那段时间,学到了一些种花的本事。

  然而,生活并没有因此好转起来。

  种花养草,本就是富人家的消遣。这样的人家,早有相熟的花商和专职的园丁,哪容外人插足?而普通人家生活不易,又还有闲情雅致买花?

  几年下来,入不敷出。

  万般无奈之下,谢三娘只好回去央求行院的妈妈,让她重新做回琴师。

  为了保护柳迟,谢三娘从不让他与行院里的姑娘和客人们接触。白天只让他在后厨帮忙烧火、刷碗,或是跟随自己读书习字,晚上自己要去奏曲之时,就将他反锁在房中。

  在这样遍地污秽、罪恶丛生的环境中,柳迟居然完全没受到任何污染地长大了。

  但多年的病痛和艰辛,早已熬干了谢三娘的心血。在柳迟十三岁那年,一场风寒让她一病不起,最后再也没爬起来。

  在她弥留之际,还一直死死盯着窗外初开的紫阳花,口中喃喃:“琰郎,琰郎......明明说好紫阳花开时,你就来接我。为何迟迟不来?为何迟迟不来啊......”

  “啪!”柳迟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剪完最后一枝开谢的花枝,将地上打扫干净,这才揉着酸痛的腰,打算给自己做午饭。

  刚将火生好,就听陆恒道:“师尊,您怎么在这儿?快放下,让我来吧。”

  陆恒站在厨房门口,左手挎着菜篮子,右手拿着竹篓子。里面都装得满满当当。

  柳迟疑惑道:“不是出去玩儿吗?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陆恒快步走进来,放下手里的东西:“我买完菜了,自然要快点赶回来做饭。只是朱雀大街和虹桥实在太长了,走了好久。”

  说着献宝一般把竹篓子里还在活蹦乱跳的鱼虾拿给柳迟看:“师尊,您看,菜市里买的鱼虾多新鲜。我问过了,这鲈鱼是才从松江送来的,青虾是泗水的。您再看这些菜,可是今天早上菜农们才从地里现摘的。您快出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就是。我先给您洗点葡萄。”

  柳迟便不推辞,朝外走去。

  陆恒又道:“对了,师尊。我见您好像很喜欢花草。刚好花市上有卖茉莉花的,开的可香了。所以给您买了两盆,放在院子里了。您看看,喜不喜欢?”

  柳迟精神一振,步履也轻快了许多。到院里一看,果然见两盆茉莉开的正茂,忍不住凑上去欣赏。

  这两盆茉莉造型丰满,枝繁叶茂,并不是普通品种。一盆蕾似笔尖,花开单瓣,香气浓郁,乃是一盆单笔;另一盆三叶对生,蕾似珍珠,花开重瓣似莲座,乃是一盆虎头。

  他一见便心生欢喜,赏玩良久。直到陆恒端着葡萄出来,才恋恋不舍收回目光。

  陆恒见他喜爱得紧,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买不起什么龙爪花、蛇必退之类的奇花异草,只能买两盆茉莉。师尊,您会不会嫌弃?”

  “这就很好。我很喜欢茉莉。你有心了。”柳迟道。

  陆恒听他如是说,也跟着高兴起来:“师尊您还喜欢什么花草,告诉我。下次我再去买。”

  柳迟一怔,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你喜欢什么我再去买。

  小时候跟娘亲在一起,两人吃药便耗尽了全部银钱。勉强生活已是不易,哪里还敢开口索要东西?

  后来回到门派,大夫人不喜自己这个私生子,他也不愿意凑上去惹人嫌。父亲虽然对自己不错,衣食住行上从没短缺,逢年过节也有赏赐。还请白老出手,替他治病。但也从来没问过他喜欢什么。

  除了白老这个忘年交,他在门派里没有朋友。没想到第一个问他喜欢什么的人,竟然是才收入门下不久的弟子。

  他忽然觉得喉头哽着块石头,噎得难受。

  “师尊?”陆恒见他良久不说话,试探着喊道。

  柳迟回过神,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好!”

  很快陆恒便将饭菜端上了桌。柳迟见到满桌的菜肴,不禁微微皱眉:“这也太多了!”

  一条清蒸鲈鱼,一盘菘菜虾仁,一个清炒玉兰片,一个木耳核桃仁,还有一海碗时蔬豆腐汤。他哪里吃得下这么多?

  陆恒挠了挠头,憨憨笑道:“我只想着给师尊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艺,不知不觉便做多了。”

  柳迟明明记得他只买了一条鲈鱼。便又问:“你都做给我了,你吃什么?”

  陆恒道:“师尊先吃,吃不完的我再吃就是。”

  柳迟便皱紧了眉:“这怎么行!那不成让你吃剩菜了吗?你去再拿——”

  他本想说你去再拿几个盘子来,把每样菜拨点去吃。又想到其他菜倒也罢了,鲈鱼夹碎了倒是不美。便改口道:“再拿付碗筷过来,今天中午便与我一同吃吧。”

  陆恒闻言大喜,但随即又有些忐忑:“可,可以吗?训导掌事说过,师尊吃饭时要在旁伺候着,等师尊吃完再吃。这样会不会不合规矩?”

  柳迟也是一愣,想了想道:“我这里倒没这个规矩。之前是怕你跟我口味不一致,所以不曾叫你一同过来吃饭。”心里又加了一句,还有不习惯。

  陆恒便兴高采烈地道:“那我马上去取碗筷。”

  柳迟点点头,又嘱咐一句:“多拿双筷子专门夹菜。”

  陆恒这次做的菜确实比以往更好吃。玉兰片清脆,木耳爽口,核桃仁脆甜,青虾肥美。尤其这道清蒸鲈鱼,肉质十分鲜嫩。柳迟也不由赞道:“无怪前人说‘雪松酥腻千丝缕,除却松江到处无’。”

  陆恒便羞赧道:“师尊若是喜欢,以后常做给您吃。”

  “嗯!好。”

  陆恒看他心情甚佳,便又满怀期盼地问道:“师尊......那我以后都能和您一道吃饭吗?”

  柳迟犹豫了......

  说起来,他十几年不曾和别人同桌吃饭,本以为一定会很不自在,其实不然。这一顿饭吃得非常愉快。

  他虽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要求,但并不喜欢别人聒噪。而陆恒便做得非常好。他说话时,陆恒也能应上一两句。他不说话时,陆恒也不会絮絮叨叨。

  陆恒原本想替他布菜,在他拒绝后,便不再多事。

  吃饭也规规矩矩,细嚼慢咽,没什么令人生厌的坏习惯。

  只是,偶尔为之和骤然改变十几年的习惯是两码事。这一餐用得愉快,能保证一直都愉快吗?

  陆恒看他神色便知道答案,也没再央求。只抿了下唇,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没事,我随口一问的。”

  看他这副强颜欢笑的模样,柳迟又有些不落忍,还有些不解:“一顿饭而已,一个人吃不是挺好的吗?”想夹什么夹什么,完全不用顾及别人。

  陆恒脸色变得黯淡下来,声音很轻:“从前,我和我娘每天都在一起吃饭的......自打她过世以后,再也没有人和我一起吃饭了......”他虽然努力眨着眼睛,不让泪花闪现,但声音却哽在喉头,让人听了也跟着难过。

  柳迟被他弄得不知所措。这,这该怎么办?这孩子怎么说哭就哭?要哄哄他吗?

  正想着,陆恒低下头去,竭力想要掩饰自己的窘态。但泪珠已经不听话地夺眶而出,扑簌簌滚落到碗中。

  “别,别哭了,”柳迟到底还是心软了下来,“你若再哭,以后便别和我一道吃饭。”

  陆恒听到这句,迟疑地抬起头,小心翼翼求证道:“师尊您是说——”是他想的那样吗?还是自己又会错意了?

  柳迟见他这幅可怜巴巴的模样,心又软了许多,温声道:“我素日口味过于清淡,你若能习惯,以后便都与我一同吃饭吧。”

  “真的吗?”陆恒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绽出笑颜。

  “嗯。”看到他这么开心,柳迟的心情也愉悦了许多。

  饭后,柳迟道:“你稍等我一下。”他快步走回卧房,取来一个锦囊。

  “这是乾坤囊,”柳迟递给他,“你拿着。”

  陆恒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怎么能收师尊这么贵重的东西?”

  柳迟解释道:“这是放东西的,只要不是活物,都可以放在其中。又轻巧还不占地方。放在我这儿也是闲置。你拿着,外出买东西时便不用大包小包的了,让人看着像什么样儿?”

  陆恒只好收下。

  柳迟又道:“这里面有我这个月剩下的月俸——”

  陆恒唬了一跳,忙要给他取出来。

  柳迟无奈道:“你先听我说完。我每月月俸一万二千两银子。因叫外勤部帮忙采买每月的食物和黄纸朱砂,他们扣走了四千,只剩八千。你先拿去用着。以后进城买东西,便别用自己的钱了。改天拿着我的玉牌去外勤部知会一声,从下个月开始,便不需要他们帮忙采买东西了,都交由你来负责。今后我的月俸,便由你收着吧。”

  陆恒惶恐不安:“这如何使得?我怎么能拿师尊您的钱?”

  柳迟轻斥道:“你不收着,莫不是要我以后亲自进城采买?”

  陆恒急道:“自然不敢劳动师尊。只不过,只不过,我,我才入门——”

  柳迟不耐烦打断道:“我之前便对你说过,你既已通过我的考验,便对你绝对信任。以后这种话不必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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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可以一起吃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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