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迟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冷呵一声:“‘一点灵光即是符,世人枉费墨与朱。’你别看我画得容易,当今修士中,能达到这般功力的不过两、三人而已。”
陆恒被他道破心事,不由微微羞赧。恭恭敬敬将这张天品灵符递回:“请师尊为我解惑。”
柳迟点点头:“譬如御剑,只要将灵力灌注于剑身,然后使出招式即可。灵力若灌注得多,威力也就越大,若灵力不济,无非杀伤力太小,多使几招补上便好。譬如法术,只要手掐法诀,念出咒语,同时将灵力发出即可。灵力的大小对法术的影响,与御剑差不多。这两种,只要有人指导,又有合适的炼气心法,入门并不会太难,使用效果也不会太差。是以如今各大仙门,对御剑、法术最为推崇。”
“符篆则不然。符篆哪一笔灵力多,哪一笔灵力少,都有不同要求。多了少了,都发挥不出效果。何况,灵力无法触碰,不可捉摸,一旦发出,立刻消散无形。要将灵力灌注于毫厘大的笔尖上,以特定的量附着于一笔一划中,自然要比御剑、法术难上许多倍。”
他见陆恒皱着眉头,似懂非懂。便又补充道:“拿浇花来说吧。御剑、法术一类便好比只需给每盆花浇一瓢水,略少或略多都不妨事。而符篆就需要将水浇成一条直线,且一滴不能多,一滴不能少。”
他这么比喻,陆恒恍然大悟。
柳迟又道:“所以,符篆对灵力的掌控要求很高。手臂、手腕、手指的控制力、灵敏度都要非常强,要能达到心随意动,收发自如的状态。我叫你砍柴挑水,腕系沙袋练字,盘铁核桃,就是为了提高手臂、手腕、手指的控制力。”
原来昔日自己所受的苦楚,皆有深意。陆恒这才明白柳迟的苦心。他毕恭毕敬对柳迟行了一个大礼:“弟子,绝不会辜负师尊的一番苦心!”
柳迟点点头,又拿起笔来画了一个符篆,递与陆恒道:“你看看这张,与刚刚那张,有什么区别?”
陆恒接过一看,不觉心头暗惊。原来柳迟顷刻间竟又绘出了一张天品符篆。
他仔细观察了一番,道:“师尊,这第二张符篆,可是这里多了一撇,这里加了一,一道弯?”他指着指两个地方。
柳迟问:“还有吗?”
陆恒于是又仔细将两张符篆对照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惊喜道:“这里还多了一点。”
柳迟点点头:“不错。这是一张烈焰符,属于中级灵符,要筑基修为才能绘制。但它与引火符的区别,只在刚刚那三个地方。”
他指着符篆上的一个类似“丿”的符号,道:“这个代表气。”一个类似“∫”的符号,道:“这个代表热。”又指着另一个类似“丶”的符号,道:“这个代表火。”
“引火符的含义就是汇集一定量的气,放出热量,产生火焰。而烈焰符的含义,就是汇聚更多的气,放出大量的热,让火势更旺。”
陆恒恍然大悟。
又好奇问道:“师尊,这符篆上的符号有如天书,您怎么看得懂?”
柳迟微笑道:“你说对了,这符篆上书写的,正是天书。”
陆恒瞪圆了眼睛:“天书?”
柳迟道:“不错!《春秋元命苞》中说‘仓帝,名颉姓侯刚。龙颜侈侈,四目灵光。实有睿德,生而能书。于是穷天地之变化。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据说当时仓帝创造的这种文字,能够沟通天地,召唤神灵,所以称为天书。仓帝因此顿悟,飞升成神。然而这种文字太过抽象,因此早已失传,却在符篆中流传下来,只是人们已经不知道它原来的意义,反而以为是在鬼画符。”
“既然天书早已失传,那师尊您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会儿陆恒已经完全被他的话吸引,忍不住连连发问。早将平日里“少说话,多做事”的准则抛诸脑后。
柳迟道:“我也是偶然间发现的。”
他顿了顿,说了这许久的话,早已口干舌燥,累得够呛。便想起身喝水去。
陆恒素有眼力见儿,忙走到外间,帮他端过一杯温水来。
柳迟顾不得仪态,仰头一口饮尽,几线水珠顺着嘴角滑落,滑过瓷白的脖颈,然后隐没到中衣里。
陆恒无意中看见,脸上一红,忙转开头去。
柳迟喝完水,又歇了一歇,才继续道:“我自学符篆时,对这上面的符号很是好奇。我认为这绝不是信手乱画,每一个都一定有它的含义。然而翻遍了门派所有与符篆相关的典籍,都没有记载。我患有旧疾,需要长期吃药。有一次,在白老开给我的药材上发现了一个文字,竟然与我所画符篆上的文字极为相似。”他口中的“白老”,正是歧伯谷谷主白荏叶。
陆恒“啊”了一声:“莫非,莫非是龙骨吗?”
柳迟奇道:“想不到你也知道这味药材?”
陆恒神情忽然有些伤感:“我母亲有段时间身子不好,也曾用过龙骨。”
柳迟不再多问,继续道:“不错,就是龙骨。只是它虽叫龙骨,却并非真正的神龙骨骼。我研究过,有一些像是龟甲,另一些到底是什么野兽的骨骼,却是认不出来了。”
陆恒疑惑道:“既然您也认不出来是什么野兽的骨骼,何以判断这些不是真正的神龙骨骼呢?”
柳迟道:“真正的神龙骨骼,灵力充裕浓厚,乃是不可多得的天材地宝。甫一现世,天地也会变色,早被修士抢去制成法宝或者直接炼化以增加修为了。又怎会流入药铺,许多年不被人发现?”
陆恒若有所思。
柳迟又道:“当时我在龙骨上见到了这种文字,忙将它拿来与符篆上的文字对比,果然有一些是一模一样的。于是我把白老那里所有的龙骨都收集起来,加以对比,又发现了一些相同的文字。更多的却不曾见过。只不过,这文字的数量还是太少,一共也才百余字。于是我去悬赏榜发布任务,在九州范围内高价买入药材龙骨。”
陆恒忍不住道:“这岂不是要花很多银子?”
柳迟笑笑:“不错,当时我也只不过是炼气期弟子,本身月钱不多,幸亏白老借了我一大笔银两,才能买下所有的龙骨。不过,等我把所有的文字全都誊抄下来以后,便又将这批龙骨卖了出去,总算是弥补了一些亏空。”
“我当时一共收集了一千多的文字,然而除去个别与咱们现在的文字类似,能够直接辨识外,大部分还是认不得。那段时间我昼夜对着它们,时刻都在想怎么参悟这些文字。可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后来倒真被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柳迟略有得色:“后来我想到,既然在修真界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或许应该从别处下手。我听说民间有很多文士喜欢古董,认得金石文字。金石文字与天书的时代接近,模样也有些接近,或许他们可以帮我解惑。于是我让外勤部帮我联系到了全九州最有名的几位金石学家,以赠予延年益寿的丹药为条件,请他们到紫阳峰一叙。他们听说有仙师相邀,也十分愿意。果然如我所想,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又多辨认出两三百字来。”
陆恒好奇道:“师尊,那延年益寿的丹药是......”
柳迟轻咳一声:“是黄丹......这个与我吃的药有些冲撞,所以我都存了起来。刚好派上用场。”
黄丹,修真界最普通常见的丹药,有气血双补的功效。炼气期弟子每个月都会发上一瓶。
陆恒似乎有些想笑,被柳迟剜了一眼,努力绷着脸。
柳迟道:“我又不是骗人。虽然对修士来说,这只是最初级的丹药。但对普通人来说,久服的确有身轻体健、延年益寿的功效。”
陆恒忙道:“师尊说的是。您继续......”
柳迟:“认出这些文字后,我便能大致明白一些简单符篆所写的内容。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后来我又想,金石文字在流传的过程中也渐失传,所以今人认识不全。如果找到前朝乃至更早以前金石学者的笔记,或许里面能提到更多的线索。”
陆恒惊呼:“师尊,您,您该不会去刨人家的坟墓了吧?”
柳迟无语:“胡说什么?刨坟掘墓乃是阴损下作的行径,我怎么会做?”
陆恒闹了个大红脸,小声嘟囔道:“那您是怎么做的?”
柳迟按按额角:“我只是叫外勤部帮忙查找前朝有名的金石学者的后人,然后向他们借阅先人的笔记,条件是......”
“这个我知道,条件是赠予延年益寿的丹药。”陆恒抢答到。
“......”
“总之,通过这些方法,经过一年多时间,我已认得天书中八百多字,已能解读大多数符篆的内容。我发现,原来所谓符篆,其实就是用最简洁的天书文字以最缜密的逻辑写成的指令。于是我尝试根据符篆的名称、前后文字内容及使用效果推敲剩余那两百多不认识的文字,果然又辨认出一些来。剩下的文字,出现次数太少,太过生僻,我便也不再纠结。自此,基本上常用的符篆,我都能清楚上面每个文字的意思了。”
陆恒听得起劲,又问:“然后呢?”
“然后,我在书写符篆时,便尝试将重要的文字注入更多的灵力,余下文字注入较少灵力。这样反而画出了玄品,甚至地品灵符。而之前我也只能画出黄符而已。我又反复微调注入每个文字的灵力,终于掌握了一个最佳的比例,画出了天品灵符......”
陆恒不由暗暗敬佩。别看他说得轻巧。自己这两个多月来每天抄书练字,都难免烦躁不安。何况整天对着一堆完全看不懂的文字,还一点点调整每个符篆的灵力。这一张符不画个几百张,估计很难掌握最佳比例吧?这么枯燥乏味的事情要天天做,年年做,需要多大的恒心与毅力才能坚持下来?难怪他再三强调心志一定要坚定。
柳迟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两寸多厚、书页泛黄的手抄本来,递与陆恒。
陆恒低头一看,封面写着“天书收录”四个字。
柳迟道:“这本书是我多年来的心血。里面收录了一千多个天书文字。其中,有九百多字已经注明出处,释义,用于哪些符篆,建议灵力多寡。你且拿去,按老规矩抄写,需抄的一字不错,一字不乱,方算过关。”
陆恒捧着这本《天书收录》,只觉心头和手头一般沉甸甸的。一脸难以置信:“师尊,你竟然把这么珍贵的书交给我?”
柳迟淡淡瞥他一眼:“不然呢?每天守着你抄书,抄完再收起来?那我还做不做其他事情了?”
“可,可我才入门不久......您就这么信任我?”
柳迟温声道:“你既已通过我的考验,我便该全心全意教导你。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做不到,又何谈倾囊相授?此书珍贵,须当认真修习。不光要写下来,更要记在心里。只有熟记每个文字的意思,以后方能自行创造符篆。万不能掉以轻心。”
陆恒内心五味杂陈,感觉很多种情绪在胸口乱窜。他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重重点一下头。
柳迟又取出另一本薄薄的书册,“这是本门入门心法,你也拿回去抄上一遍,抄完后,我便可以教你心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