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煜微微偏脸,以舌尖顶了顶微微发麻的半边脸颊。
苏妙青手掌因为太过用力而发颤!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沈默煜,道:“既如此,方才沈大人怎地不让世子爷将罪女带走?”
沈默煜眼底一颤。
缓缓转脸,对上苏妙青那再不见半分温存爱意的眼睛。
冷笑一声,“想借他的手脱身?呵!你休想!”
说着,往她手里塞了一物,直接往后一靠。
苏妙青一看,竟是一瓶金疮药,一时没反应过来。
随即眼眶微瞪,不可置信地朝沈默煜看去。
沈默煜冷笑着睨她,“不是在三公主面前夸下海口,要将我的伤料理得不见一丝痕迹么?”
说着,还微微侧过脸,将那一处被簪子划破的伤口对了过来。
苏妙青攥紧手中的药膏盒子,虽知自己此时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却到底还是忍不住怒意地说道,“沈默煜,你是不是疯了?”
他既恨她,为何又做这般姿态!
沈默煜又朝她瞥来,随即冷笑着扶了扶腰间的刀柄,“你若不做,天一亮,我就将六郎七娘送去昌伯爵府。”
苏妙青顿时神色大变!
昌伯爵,徐茂昌,皇室宗亲,年过半百,表面富贵风流,实则私底下是个好亵玩幼童的人面禽兽!
苏妙青攥着药膏的手背顿时收紧到青筋暴露!
——六郎七娘从前最喜欢沈默煜!这个畜生!他怎么能这么残害这两个无辜的孩子!
她咬牙切齿地看着沈默煜,良久,终于缓缓松开手,跪坐在沈默煜身旁,打开盒子,一点点抹在沈默煜的侧脸伤口处。
上好的药草味道,混杂着血腥气,沈默煜身上的萧杀,苏妙青袖子里透出的幽香,无声地在逼仄的车厢内弥漫开。
沈默煜忽然想起数日前,苏妙青言笑晏晏地站在他面前,笑着将那一罐子新制的香粉递过来的模样。
那时。
他已拿到了苏家曾陷害端王府的罪证,他不能相信,想去找她质问,却在看到她的眼神那一刻起,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弄错了?
然而,查了又查。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苏家。
圣人也在此时听闻风声,他夤夜入宫,最终,将那些线索证据,放在了龙案上。
他眼角的余光瞥过去,落在那微微晃动的金红凤尾刺绣喜服袖角上。
心想,只要拖得一日,她便能是他的妻了。
这个念头刚起,脑中忽然又浮起端王府被灭满门那天到处飞溅的血和惨叫。阿娘瑟瑟发抖地往一个下人的尸体下塞,然后抱着大管家那个穿着他衣裳的小孙子朝外跑,被禁军一刀砍翻倒在血泊里的场景!
方才那涌起的微末爱意,忽而如冷水落入了这热油烹煎的血海深仇之中。
骤然炸开几乎将他神魂撕扯成碎片的痛苦!
“啪!”
他猛地拍开苏妙青的手!
“当!”
金疮药膏掉在了地上。
苏妙青捂着手腕急速后退,一直退到了离他最远的地方,戒备地看着他!
沈默煜心头撕痛犹在,面上一片寒霜,冷冷地看着苏妙青,刚要开口。
马车外忽然传来声音,“大人,宫中急召!”
沈默煜神情一变,推开车门便走了出去。
苏妙青立时趴在窗边仔细听,然而嘈杂火把马蹄车轱辘与脚步声中。
她也隐约只能听到几句。
“吐血……束手无策……”“……摔了好些奏折……”“只怕大人要被牵连……”
然后声音便渐渐远去。
停下的马车再次朝前驶动。
绕过街角,朝监察司所在的长寿坊行去。
街角后,一处围着布的凉茶摊子后头,莫奕寒与多福走了出来。
两人一起看着前方浩浩荡荡的监察司队伍。
多福皱着眉低声道:“世子,那苏家长女说的,倒是与方才金大夫所说的十分相似。但是金大夫未曾提及中毒一事。”
莫奕寒没出声,抬手,将面上的狐仙面具揭开,露出了一张浓眉星目潇洒俊美的少年面庞。
他漫不经心地背过手,那周身的纨绔轻浮气便瞬间荡然无存。
抬首朝前看时,一双深眸幽深沉敛,端的一副渊渟岳峙龙章凤姿的好气度。
勾了勾唇,低声道:“苏回春也曾到府去看过阿爹的病,当时说的也不过是旧伤复发需得静养。”
多福目露愕然,“世子是说,那苏家大娘子为求活路,诓骗于您?”
莫奕寒却摇摇头,“这个时候,她不会拿家人的命来冒险。”
“那……”多福迟疑了下,“是否要想法子将她弄到府上来?”
莫奕寒转了转手中勾媚着眼神的狐仙面具,“不可。苏家犯的是谋逆罪,沈默煜故意将这么个丫头片子留在身边,当是另有谋算。”
多福明白过来,苏家大娘子是诱饵。至于想钓什么,全看监察司或者……高高在上的那位的意思了。
他又皱了眉,“可侯爷的病情愈发严重,若苏家大娘子当真有应对之法,世子,总得想法子试一试才是。”
莫奕寒又转了下面具,看着那火光最终走到长街尽头消失后,道:“我自有安排……咳咳!”
没说完,忽然侧脸剧烈地咳嗽起来!
多福立时上前,扶住他,低声道:“方才实在太过凶险,谁知金大夫那宅子四周竟有刺客埋伏!世子,您如何?咱们回府叫府医再看一看吧?”
莫奕寒咽下口中血腥气,站了起来,“我受伤一事,不得告诉任何人。包括我阿娘。”
多福顿时急了,“可您都……”
莫奕寒按住他的手臂,皎如白玉的面上浮起一抹寒凉笑意,“金鬼手那埋伏的刺客,可不是为了杀他,而是为了防着有人找他救命。如今这京中,又有谁家是急需金鬼手那样的人去救命?”
多福一下瞪大眼,“世子是说,那刺客是,是针对咱们府上的?!”
莫奕寒不置可否,再次看向长街尽头,想到方才那满脸惶恐却眼神坚定的小娘子朝自己急切地说出那句——武宁侯,是中了蛊毒!
哑着嗓子道:“只怕阿爹,已成了某些人的心头大患。”
多福常随莫奕寒在外行走,如何不知这话是何意!顿时面上微微发白!
——若侯爷倒了!背后的莫家军将何去何从?!甚至整个武宁侯府都是岌岌可危!
他攥了攥拳,“世子爷,小的定要将金大夫抢出来!”
莫奕寒却摇了摇头,“金鬼手太扎眼了,且今夜一去已是打草惊蛇,再想接近他已无可能。”
多福着急,“那该怎么办?”
莫奕寒看了看手里的狐仙面具,片刻后,忽而道,“苏家既犯了参与陷害端王府的谋逆罪,至少也该是个株连三族的下场,可如今却只是苏回春被杀,满门流放发配,怎么看着……都不像那位圣人一贯阴狠手辣的手段。”
多福赶紧朝前后左右看了眼,又听莫奕寒吩咐,“让多喜去查查。”
“是。”多福听着声儿怎么越来越远,一抬头,看见莫奕寒已跳上了一座屋顶,忙要跟去,“世子,您去哪儿?”
莫奕寒摆摆手,“不必跟来,回去告诉我阿娘,我今夜留宿采蝶轩,不回了!”
多福跳脚,压着嗓子喊,“世子!世子,您还受着伤!世子……”
世子扔下身上那件广袖大衫,露出里头的夜行衣,将脖子上的黑色围巾往脸上一拉,蹿入了黑夜。
“当啷。”
狐仙面具也掉下来。
眯着的狐狸眼,在将明未明的昏暗天光里,怎么看,怎么吊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