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鸦三两成群地盘旋在昏暗的空中,嘶哑着枯喉,凄寒的长鸣晕开了傍晚的云霞。
乱葬岗上堆满了无名残骨尸骸,北风穿过白骨,拉出一道道不甘的唏嘘声。
尸首堆上蜷着个小小的身影,哆嗦着嘴唇悠悠醒来。
陆忆寒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似是要锥破他的肩膀,眼皮重的很,想睁开眼,却怎么也拧不开身子,几经尝试后身体终于有了反应,僵了太久,只能勉强抽动手臂。
肩上的痛感轻了不少,他听到了翅膀的扑扇声愈来愈远,多少也猜出了刚才的情况。
天昏沉沉的,他缓缓支起身体,预先捂好了脑袋。过了许久,一滴水珠砸在了他的手背,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雨水倾盆而下,将他浇了个透。
陆忆寒这才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四周,雨水如银丝细线般砸落在翻卷的残布败肉上,积水从堆成小鼓包的尸骨上如涓流般从死人堆间的孔隙中潺潺而下,混杂着浑浊的污秽和死气。
愣了好一会,他这才后觉自己肩上的疼痛,迟钝地抬手去摸,刚一触到便疼得缩回了手,急急低头去看,身上蔽体的衣物只剩下右半截,好在腰间系带未断,衣服跑不了,可左肩头上的伤口却看着可怖,浓黑的结痂大大小小扎根在肩上,被鸟啄破的伤处裂开,透黄的浓稠流下,隐隐可见溃烂。
要赶紧找东西将烂肉剔除,陆忆寒如此想着,摇摇晃晃站起来,却不知身体为何不受控制,脚一软,重重地栽到地上,倒不觉得多疼,但腐臭味直冲鼻腔,只见身下的地面被自己压出了一个凹陷。
“呕……”
陆忆寒再没能忍住,干呕了起来,死死闭上眼睛,挤出蓄在眼眶的泪水,不敢再睁眼,可怜他肚子空空,胃里没点东西,要吐也吐不出什么,舌下不断分泌的津液挂在嘴边,伴着雨水滴答而下。
这盛夏的日子不觉得热,只觉得寒冷,寒到骨子里,寒到心里。
呕到最后连口水也吐不出来了,雨水和冷风灌进喉中,灌得他猛咳起来,他不住地咳嗽,颤着身子,喉间挤压着呃呃呜呜的悲鸣,大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空中乌云密布,地上冥钱被吹起,四散纷飞,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叫人惊心动魄。
即便如此,能听到他哭嚎的也只有天地,和那不愿姑息的大雨。
陆忆寒逐渐觉着眼前淅淅沥沥的雨都模糊了,乌压压的天空透不出一丝光,再往后,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了,以及耳畔那落雨坠地声。
……
赶上夏季多雨的季节,土地湿滑难行,药铺刘掌柜急着要的那批药被一道卡在了路上,怕次日赶不及,连夜驱马抄了近道去接。
虽路遇乱葬岗是迫不得已,但临经时还是下马参拜再三,不经意一瞥却见脚下的孩童胸口尚有起伏,吓得倒退半步,以为自己老花了眼。
凑近再看,确实还留有命在,慌忙将人驮上马背,原路折回。
梦中,陆忆寒在望不见边际的黑暗中游荡,父亲的声音说:“你在这里好好待着,不日定有人会来寻你。”
他在赵府捱过几个春夏又秋冬,算下来已经有三年了,如今恐怕他是等不到了。
可他人已不在赵府,若父亲要回来寻他寻不到怎么办,赵府的那些人定会变着法子把错都安在自己头上,到时说不定还要反咬一口,说父亲带了个灾星来。
那父亲还是不要再来寻他了好。
陆忆寒渐渐觉得四肢回了暖,飘飘悠悠的身体终于落回了地上。
掌柜忧心忡忡地看着床上的孩子,好不容易为他处理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现在又高烧不退,肩头的伤反反复复烧了三盆热水,将烂肉刮去时也不见他有醒来的迹象,好在刚刚灌下去的那碗退热的药汤没给他吐出来。
刚过五更,掌柜心知现在再去取药也来不及了,索性熄了烛火,靠在床沿上小憩。
……
朝曦从半掩的窗口蠕进屋内,给两个睡梦中的人灼得头顶冒火。
“哐哐。”
门外是急促的敲门声,掌柜一惊,自己竟是睡过了时辰,匆匆要去开门。
本已备好了赔笑脸,迎面却是送货上门的镖师,连带着那十捆药,安安稳稳摆在了门口。
陆忆寒悠悠转醒,想活络身子,那不知有多少病患躺过的矮脚床闹起了脾气,发出锐利刺耳的吱呀声,他刚出来半截的身子又吓得缩了回去,不敢再乱动。
陆忆寒探出脑袋张望着,掌柜同镖师结好余钱,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陆忆寒连忙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整个缩进了被褥。
一只手探进了被子,准确地抵在了自己的额前,匆匆又将手抽了出去。
“不烧了。”
掌柜见陆忆寒闷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也不多说些什么,忙着去分拣新来的草药了。
九岁的孩子已经到了知羞的年纪,被不熟的生人一摸脑袋,马上红了耳根。
自从父亲留他一人来,第一次有人待他如此亲近。本是想张口道谢,又想起自己的红瞳,害怕招人嫌,还是没敢开口。
陆忆寒自知受了人恩惠,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待下去,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物什,起身想走,待日后自己得了钱再来还。
掌柜不知去哪忙活了,门前留着一摊未分拣完的白色硬果。最近天潮,趁着今天日头好,新到的药都得摆出来晒晒。
陆忆寒自打学会走时就跟着他那眼盲的爹上山采药营生,采到了药又拿去药铺结钱,爹爹也会带着他在药铺里转转,寻常药的好坏多少也辨得出来。
既然无以钱财回报,就帮掌柜把药晒好再走也不迟。
他弓起腰将地上的贝母一一陈列开,摆着摆着又挑了些不对劲的出来,堆成一摞,摆在另一道晒着。
“怎么把这些挑出来了?”
掌柜的声音沉沉的,温厚得叫人平生亲近感,可单单陆忆寒缩着脑袋低垂眉眼,刻意回避着对方的目光,想要遮掩自己的红瞳。
“这些是刚生的小平贝……功效不如那边的好。”陆忆寒结结巴巴地答着,却又怕自己说得不对,帮了倒忙。
这两摞贝母都是“怀中抱月”,寻常人看不出端倪,也寻不出差别,被陆忆寒挑出来的那一堆贝母所抱之“月”下陷又不易分离,而逐字排开的贝母各个平整饱满。质量参差的药材共用一个袋子装着,摆明了就是想以次充好,父亲告诫过他,绝不可做这种滥竽充数之事。
“总躲着我作甚,我这个救命恩人就这么不受待见?”掌柜将陆忆寒身子扳正,陆忆寒却怎么也不肯抬起头来。
“…谢谢,但是我要走了,欠的账我日后一定还清。”说着,陆忆寒从掌柜手中挣出,可拧巴的身子板很不争气地咕咕叫起饿来。
掌柜不疾不徐笑道:“要走也不急这一时,吃点东西再走吧。”
比起掌柜气定神闲的模样,缩头缩脑的陆忆寒像个犯案未遂反被当场抓包的小毛贼,如坐针毡地同掌柜对坐在桌前接受拷问。
“以前学过?”掌柜就近买来两张干烙饼,看陆忆寒打扮知道他也是个苦命孩子,不会嫌弃这口。
果不其然,陆忆寒上一秒还左不情右不愿,见着饼还是没能忍住,哼哧哼哧两下,大饼全部下了肚。
陆忆寒低头绞着手指,轻声答道:“嗯,跟我爹学过一点点。”身上的衣服是掌柜替他换过的,但像是女娃娃的款式。
“有去处吗?”终于,掌柜也咽下了最后一口饼。
陆忆寒沉声。
“我这地偏,没人愿意过来做长工,你若是没处去,不如来我这做帮工。”
陆忆寒没有回答,喉咙里塞了团水草,纠结不安地把声音缠成一团。
“兔妖?”掌柜试探着问道。
陆忆寒疑惑地抬头,对上掌柜那双黑色的瞳仁,很快又意会到他是什么意思,身子一颤,僵硬地摇摇头。
掌柜生得圆滑,眉如新月,须发已经染了快褪尽的风华,眼睛在那张宽宏的大脸上犹如两颗小黑豆,仅是略带笑意就会挤成一条细缝。
“牛妖?蛙妖?”掌柜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见陆忆寒一一摇头否决,脑子里那眉飞色舞的想象只好作罢,露出才学疏浅的苦笑,道:“猜不出来了。”
不知为何,陆忆寒心里头还有些小得意,见掌柜眼中也并无厌恶之色,鼓起胆子答道:“我娘亲是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