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山西,斜阳将三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叶与身量修长,着玄色闪缎大氅,暖橙的余晖一照,像是一截烧红的煤炭成了精,刚从柴灶里逃出来。反倒身后两个小辈有点仙童的味道,明眸皓齿又皆着月白青衣,腰间各佩一柄雪白长剑。
离了那座凶宅,叶与一路打听可以歇脚的去处,街上行人寥寥无几无几,恐怕也是知道附近的连起不断凶案,不敢随便在外游荡。
江洛熙逮住一个收摊的小贩刚想开口问路,对方见她腰间挎着一杆子凶器,拍开她的手连连后退,捏起摊面上垫布的两角灵活地一抽,丢下摊车飞快逃跑了,逃时甚至头也不敢再回。
“哟,我们江姐霸气外漏,还没开口呢就把人吓跑了。”白辰那嘴见了事就就像鱼得了水,快活的不行,但是很快这条鱼就上了砧板,再起不能。
江洛熙一把薅住了那好事的嘴,白辰再多废话全都化作呜呜痛呼,认错的调调也被挤得支离破碎。
若不是看在这两人一个会武一个能医的份上,叶与老早把他俩撂下独自寻住处去了,他探着脑袋左右寻着带着“客栈”二字的招牌,终于在前头飘荡的招旗上寻见了那二字的意味。
可待他真正行至门前,却见门上被贴上了大大的封条。
叶与拧了拧眉心,叹了口气,对着后面厮打成一团的二人说道:“今日就做好睡大街的准备吧。”
白辰瞬间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拖着长长的悲鸣,苦着脸跟了上去,忽然,他好似嗅到了什么亲切的味道,径直越过叶与,神采奕奕地又往前走了几步。
“药铺!”白辰扬起眉毛乐道。
江洛熙双手抱在胸前不以为然,揶揄道:“怎么?乐得去给人家做帮工?”
“你不懂,医者仁心嘛,你瞧好了。”白辰使了个眼神,示意江洛熙和叶与跟上。他轻叩门扉,一改猴样,换上一副谦逊有礼的面孔问道:“请问掌柜的在吗?”
“掌柜在里屋煎药,请问客人是……”
只见一总角小儿迈着小短腿从屋里赶来,垂髫若柳,两手的袖子卷地老高,手上还粘着水渍,胡乱抹在衣摆上,他话到一半,目光滑落到白辰腰间又没了声。
白辰见势不对,低头慌乱拍了拍剑鞘:“这是我们防身用的,不会伤你。”正当他抬头想要冲陆忆寒投去一个和蔼可亲的笑颜,猛然发现那小儿竟是一双红瞳,下意识弹起护手,欲抽出那寒光凛然的长剑。
未等长剑出鞘,白辰就觉得后脑勺挨了一巴掌,嗷嗷叫着往前闪了两步,手一撑,刚冒头的剑又缩了回去。
“连药鼎都端不稳,拿着把破剑吓唬谁呢。”叶与杆子似地不动,立在白辰身后,气定神闲地磨着指甲,仿佛刚才出手的不是他。
“羞不羞啊白少爷,你看你把人家小孩吓得。”江洛熙嫌恶地剐了他一眼。
叶与伸手往白辰眼前一送,道:“拿来。”
白辰不明所以,叶与又飞快地给了他后脑勺一记,“愣着干嘛,乾坤袋。”
“哦哦!”白辰反应过来去解腰间的三四个大死扣,这才把乾坤袋取下来,就在递去袋子不足叶与手心一寸时,他突然停下,警觉地问道:“师叔你要干嘛?”
叶与瞥了他一眼,一把夺过袋子,道:“没眼力见的,让你拿来你就拿来,话这么多。”说着“慷慨”地从那不属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了一块碎银,塞进吓僵了的陆忆寒手中,按着那呆头小鹅的双肩翻了个面,把他推进了屋里,“我们想找处地方歇脚,可外面天色已晚寻不到住处,想问你们这是否有空出的医室。”
陆忆寒看着手中的银子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近些时日来买药的人都不如往常多了,寻常人家也不会买什么贵重药,多见的是一串串铜板,掌柜正愁交不上税钱,每天都担惊受怕,生怕明天就落得跟隔壁客栈一样的下场。
陆忆寒回头又瞧了那黑衣人一眼,见他看自己的神色并无怪异,心下又对这位不速之客生了几分好感。
过了片刻,掌柜携着陆忆寒从里屋迎了出来,圆滑的脸愁成了苦瓜,朝一行人鞠了一躬,道:“抱歉啊,我们这只有一间医室,我看你们还有个女娃娃,恐怕是不太方便,再说…住一夜而已,也要不了这么多钱。”他看着手里那块碎银目光久久移不开,但还是一咬牙,痛心疾首地将银子还了回去。
陆忆寒知道掌柜心疼这到手又飞了的银子,连忙拽住掌柜的手,对着门口的三人连忙说道:“我那间屋子可以腾出来,睡我那间。”
掌柜背上的伤没好,陆忆寒是万万不敢叨扰掌柜去同他一起睡的,不过就算没有床,他还是可以睡在药堂那把长凳上的。
叶与没接那块碎银,掌柜的手就那么僵在了空中,陆忆寒扯着他的袖子不断朝他使眼色,掌柜这才心安理得将银子又收进了衣襟,笑眼盈盈地将三人领进了屋内。
叶与这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完成了这场交易。
只有白辰还扯着他的宝贝袋子,恨不得把整个脑袋探进去跟他的宝贝银钱同寝。里头碎银还不少,可叶与却不偏不倚掏出来最大的那块,可拿出去的钱,泼出去的水,哪有再平白无故收回来的道理,只得耷拉着脑袋作罢。
夜里,三人都还未就寝,一同挤在陆忆寒那间不大的屋子里,合围着一张请帖促膝长谈。
“三日后,我们一同去山上赴约。”叶与没骨头似地闲散地靠在墙边,眼一阖,两指一并,将请帖推至两个小辈面前。
白辰跟江洛熙回来的路上被叶与揪着耳朵念了七八遍清心诀,两人这才七零八落地互相将那破砖烂瓦似的诡异场景拼凑完整。
“我们连那宅子里什么情况都还不知道呢,这样贸然去是不是……”白辰抬眼瞟了眼叶与,干笑两声,又将请帖往他面前送了半分。
叶与不动声色又把请帖推了回去,“兹事体大,不去不行。”
白辰不甘心地用手抵住,不让叶与再往前推半点“我跟江姐这才刚引气入体没多久,万一出了什么事……”
“到底是你们下山来历练的还是我来历练的。”叶与眼皮都懒得掀开,也死死压住请帖,不让白辰奸计得逞。
两人争执不下,江洛熙一把抽出那张遭殃的请帖,拿在手里晃了晃,不屑地哼道:“不过是个闹鬼的宅子,去便去了。”
叶与沉声点头,拍了拍白辰那经不起风雨的肩膀,一脸正色道:“此等果决,你该多向洛熙学学。”
白辰扯了扯江洛熙的衣角,咬牙切齿地向江洛熙投去求援的眼神,让她莫要被叶与骗了去。
可江洛熙像孔雀一样高傲地昂起头,轻飘飘将请帖往衣襟里一塞,自觉地跟叶与站在同一阵营,密不透风地将白辰千奇百怪的表情暗示挡了回去。
“成!去就去,”白辰被他们这出双簧整得没辙,“到时候江姐过去斩妖除魔,我过去替江姐疗伤,师叔你呢?去给那一屋子鬼唱五禽戏还是过去给我们捏肩捶背?”白辰指着叶与的鼻子质问道,虽然叶与长得是有鼻子有眼的,看着也是一副深沉的长辈模样,可偏偏什么也不会,且说出来的话句句让人如鲠在喉,指不半句好歹来。
叶与也习惯了这些小辈跳脚乱窜的样子,尊卑有序这套在他这里没用,他双手拢于袖中,缓缓坐直了身子,心安理得答道:“我跑得快。”
于是那屋子里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江洛熙被吵的脑瓜子嗡嗡响,自己先回房睡觉去了。
白辰左右都拿自己这个师叔没撤,索性也不再浪费口舌,愤恨地背过身去,打算解衣就寝。
他突然觉得身旁刮过一阵风,吓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把脑门磕在地上,对那张破床行了跪拜大礼,再一醒神,叶与已然盘踞在了床上,将整个床占得满满当当。
某些时候,叶与尤其讲尊卑有序。
“不早了,睡吧。”不等白辰出言反驳,叶与已自觉地将床头的灯一熄,留下一缕青烟,背过白辰睡去了。
白辰又想起自己飞出乾坤袋的那块碎银,紧握双拳,气不打一处来,衣摆一撂靠着墙根睡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