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清边陲。
天色阴晦,太阳被铅灰的云遮掩,却有四起的火光,将地面映照得比往常更为明亮。
高坡上。
一名器貌英伟,身披重锦战袍的男子正在立马眺望。另有一名身着重铠的年轻将领陪在他身旁。
年轻将领在马背上垂首躬身:
“二王子…真的要传令下去么……这些地方加起来…可足足有五万人……”
西肃王子的面容冷漠得仿佛石像,“我们这一趟,本就是粮食不够,所以来问南清要点粮食。不曾想南清边陲这么些地方,全都穷成这样。最想要的得不到,若是其他的也不许,我们的士兵为什么要豁出性命跟我们上战场?”
他转头看向年轻将领,发辫上鸽蛋大的绿宝石随他动作闪烁着冷冷微光。
“塔里安,你是我西肃的大将,不要总先在心里想着敌国的人会怎样。你为何不想想我们自己的国家?西肃境内,已经饿死了多少我们的同胞?而这一战我们的军队又牺牲了多少将士?好不容易打了胜仗,让他们高兴一下也无妨。”
“可——”
王子一挥手止住了他的话:
“你总这样心软。跟了我也快十年,却始终没有半点长进!这些地方的女人和小孩都上不了战场,男人瘦弱得连我们的孩子也比不上,对我们来说,除了拿来玩,根本没有其他用处。”
垂眸望着下方的火光,王子的嘴角忽然流露出一点笑意:
“塔里安,你的感情,不值得浪费在这些无用的人身上。你只需要满怀期待地等着看,属于我族的……即将开始的辉煌!”
塔里安愣了一下,而后随王子的视线眺望,却只看见了下方虫蚁般四处逃窜的人影,和星星点点的火光。
陆家村。
“姐姐、唔——”
陆乐童死死捂紧了妹妹的嘴巴,他感觉有冰凉的液体正不断砸在他的手背上。
低头凑近妹妹的耳边,他听到自己嗓音低哑颤抖得好像即将渴死的旅人,“丹秋…不可以出声……你想让大姐的牺牲白费吗……”
虽是这样理智地阻止了妹妹,可当他抬头从草垛缝隙中望过去,几乎克制不住自己想要跳出去的冲动。
眼中一切,在这瞬间化作了烙进灵魂的狰狞而凄然的画面。大姐的领口被扯到了腰间,露出了胸前娇嫩雪白的肌肤。她的手筋脚筋皆被长刀切断了,再无法挣扎,两个西肃士兵正把脸埋在她的胸前。
她忽然对着草垛的方向转过头来。她的眼眶还在涌出泪水,可是眼睛里已经没有一丝神采,脸上也没有表情,她看上去那么的安静,又是那么的绝望,只在张开的口唇中随西肃士兵的动作不住发出訷訡。
陆乐童瞪大眼睛看着姐姐的脸,眼眶几乎流出眦血。他只觉一股情绪在心口奔腾,像是灼烈的火,好像下一刻就要喷薄。
然而怀里妹妹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他极其缓慢而小心地吸进一口气,竭力想把那火压回去。
“丹秋,不要怕……”
陆乐童试图安慰妹妹,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无力。
小妹陆丹秋天生就看不见,但先前长姐的哭叫声那么大,此刻虽已低了下去,她也知道姐姐正在遭受着怎样残酷的凌虐。
陆丹秋瘦弱的身体颤抖得像风中秋叶。陆乐童抬起双手,想捂住妹妹的耳朵。
一双冰凉汗湿的手也在同时摸索着捂向了他的眼睛,兄妹俩都愣了一下。然后陆乐童用尽全身力气抱紧怀里的妹妹,陆丹秋也使劲地抱着他。两个人就这么用尽全身力气地抱在一起,听着外面的呻吟声渐渐弱了下去。
忽然,有轻微的“|呲”声响起。接着女人低弱的哭泣彻底停止了。
陆乐童心脏剧烈地一抖,他鼓起勇气抬头,从干草的缝隙间看出去。下一刻,他浑身的血彻底凉透——
姐姐被提着头发,将纤弱的脖颈彻底暴露出来。今天姐姐是要带他们去看独自在村里生活的陆大娘,因为心中一些不能明说的感情,姐姐穿了最衬她的那件红色襦裙。
他们早就听说陆大娘的儿子去做了将军了,等战事稍缓便来把陆大娘接到国都去住。
不成想陆大娘没等来自己的儿子,等到的是西肃士兵的屠刀。
陆大娘是最先被西肃士兵杀死的。大娘说,她要是不留在屋子里,西肃士兵看着屋子里有人生活的痕迹,难免生疑,或许会将整个屋子连同院子更仔细地搜索一遍。
陆大娘不想让草垛里的他们被发现,就留在了屋子里,所以她成了最先被杀死的人。
接下来被杀的人,便是眼前所见的他自己的姐姐。
姐姐今天还特意整整齐齐地盘了头发,将脖颈全都露出。红色的衣领衬着修长雪白的脖子,美好得叫人心动。然而这样好看的颈项,此刻却被一柄长刀彻底贯穿。
身量格外高大的西肃士兵拔出刀,血光和刀光一齐闪过。下一刻,陆乐童看见姐姐的身体像一朵凋萎的朱槿花,坠落在满是灰土的地面上。
那高大的西肃士兵似乎是这一队中的领队。只见他摆了摆手,其他士兵就提着刀散开,在周围一寸一寸地搜索起来。
他们四散翻检了一会,最后围聚在领队身边,皆是一脸失望地摇着头。
领队蹙眉,招呼了士兵,便提着刀准备离开。然而刚迈出一步,他忽然转头看向院子里女人的尸体。
下一刻他倏地抬头,将狞猛的目光射向了兄妹俩所在的草垛!
视野被泪水浸染得有些模糊,陆乐童看不清对方的容貌,却觉得对方那目光好似刀斧,冲自己横劈了过来。
那是怎样可怕的目光……只有刽子手…不,只有恶魔才会拥有那样的目光!仅仅被那目光扫了一记,就有种浑身血液都冻结的错觉!
陆乐童猛地别开脸,然后低头注视怀里的妹妹。看了一会儿,他攥紧自己的手,指尖几乎将掌心戳出血,终于强逼自己朝着草垛外继续看去。
高大的领队迈开脚步,缓缓逼近兄妹俩藏身的草垛。
对方那脚步声是与体格相符的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陆乐童的心口。陆乐童看着他手上那柄长刀正斜指地面,有鲜血走在铁色的刀锋,而后一滴滴坠落。
金属的撞击声离他们越来越近,那是铁甲在运动间发出的声音。
陆乐童和妹妹陆丹秋努力想要屏住呼吸,可再怎样努力都是徒劳,他们的呼吸随着逐渐逼近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在狭小的空间里听着是那样清晰。心脏彻底被一只漆黑冰冷的大手攥牢,陆乐童终于感觉不到它的跳动。
他用力地闭上了眼睛,然后低下头去贴妹妹的脸。
感受着被这一下用力,自眼睛里所挤出的泪水的冰凉,混合着妹妹脸颊上的温热,陆乐童忽然从心底生出来一股勇气。
他更用力地贴紧妹妹的脸,他怕妹妹脸上的热气也会散去,就像地上的长姐那般。整个草垛外面的世界都是凉的,他的血也是凉的,只有他怀里抱着的妹妹让他觉得温热…他很想一直在草垛里和妹妹缩在一起,靠紧紧地抱住妹妹来忘记那种恐惧。
但是他不能,他要趁那股勇气还在支撑自己的时候做一个兄长该做的事情——
陆乐童忽然放开了妹妹,接着把她搂在自己腰间的双手扯开。陆丹秋抬起头,愣了一瞬之后,便开始拼命地摇头。脸上是极度恐惧和绝望的神色,她再次用力地抱紧了哥哥。
然而陆乐童也再一次用力地,一点点地,掰开了妹妹的手。
“丹秋!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出来!千万不要出来!也不要怕!相信哥哥…”
他轻声说:
“哥哥一定会保护你。”
下一刻,陆乐童甩开妹妹伸过来的想要牵住他衣袖的手,猛地转身跳出草垛——
而后落进了死地。
他看着那些高大的西肃士兵,几乎要将牙齿咬碎,却再无丝毫颤抖。他握住了自己手中的武器——一把除草用的耨,握柄的手心里满是冷汗。
西肃士兵们提着战刀缓缓地逼了过来,正要对着他面门劈下,却见领队的手一挥。
“有趣…”
领队并没看他手中的铁耨,只是满眼兴味地盯着他的脸。
陆乐童视野几乎被血色充斥,根本看不清对方怎么出手。他只知道自己忽然间就被对方整个儿提了起来,又被一把掼到地面。
对方冷酷中隐含戏谑的声音响起:
“给我压住这小子!倒有的玩了,一会儿叫他看着……”
士兵们围了上来,将他的肩膀和腿脚死死踩住。他努力地抬头,看见那领队似乎望了一眼陆丹秋藏身的草垛,然后阴冷地笑了两声,笑声像是浸过冰水的小刀刺进他的耳蜗。
“把那个也拖出来!”
陆乐童呆了一瞬,忽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妹妹终究被发现了!他心里寒透,继而生出来无尽的悲愤。所有的努力和牺牲,在这些魔鬼面前都像是笑话一样。然而自己又能怎么办?不冲出来也是被一刀劈死,出来也保护不了妹妹,说到底,为什么自己这么弱小!这么的弱小!
马嘶声传来,像是惊雷。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一匹黑色的健马仿佛御风,四蹄在空中展开,竟似从两丈高的院墙外直接跃入了院子当中。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景象,马什么时候能跳这么高?
然而震惊也无用。黑马上还带着一个人,那人手持一杆长枪,正缓缓打量了院里的景象。
下一瞬,银光像是电光般闪过——
那是枪吗?那分明是死神的钐镰。无人可挡那杆枪的锋芒,每一掠,枪锋就割断了一个士兵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