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绗就那样在庭前坐了许久,进屋的时候已经是鸡鸣了。
梨苑弟子皆住在正殿,唯独他与他师父赵班主住在偏殿,怕惊醒他师父,于是他只能蹑手蹑脚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你怎的这么晚才回来?”
他被这声音吓了一大跳,偏头就看见了漆黑一片的堂屋里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师父,好师父。”络绗立刻嬉皮笑脸地凑上去摸着黑给他师父捶肩,“我睡不着嘛,出去透透风您也要管?”
“我自是管不着你。”赵班主冷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你若是生病坏了嗓子,皇上定是要问我罪的,我何苦要夹在你二人之间左右为难?”
“好了师父,您别气了。”络绗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憋着笑给他师父捋了捋那绺大胡子,“下次不会了。”
赵班主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将烛台点上,示意络绗坐在他身边,然后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几个精致的匣子:“昨儿是你的生辰,皇上特地给了我这些让我转交与你,说是给你的成人贺礼。”
络绗瞬间变了脸色,看了看他师父,又低头打开那几个匣子看了看,里面都是些金银珠宝,他冷笑一声,把它们都收了起来,全程脸上并没有半分喜悦的神色。
“皇上惦念着你,你也懂事一些,明儿去谢个恩,再做好你分内的事报答……”
“分内的事?”络绗抬头看着他,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什么是我分内的事?”
“琉璃啊……”良久,赵班主才揉了揉他的肩,开始语重心长,“听师父句劝,莫要去招惹那个莫世子,莫要尽做些让皇上为难的事情。”
络绗怔了一下,双手攥成了拳头,抿着嘴默不作声。
“你既在这宫中,皇上自然是把你当宝儿,什么好事都想着你,但那莫世子……说不定哪天皇上心情不好,刀一架脖子,苍兰那块地儿也跟着没了,到时再牵扯上你,你让皇上如何是好?”赵班主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有些意味深长,“皇上在世一天,就一天少不了你的好处,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个理儿,何苦还要去招惹那些不该招惹的人呢?”
“师父,这事儿您不要管。”络绗嗤笑一声,沉着脸起身,“像您说的,皇上惦念我,自然不舍得拿我怎么样。”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往里屋自己的地界儿走。
“唉……真是个倔脾气……”赵班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偏殿有正厅和内间,络绗是住在内间的,里侧有扇窗子,窗子之外就是世子府的后院,透过窗子就能望见莫昱内室那扇紧闭的窗。
他搬了把小凳儿坐在窗前,天色已经蒙蒙亮,后院已经有下人出来架上炉子准备给莫世子煎药了。
可他还是睡不着。
不要去招惹他吗?他细长的手指轻抚着窗棂,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腕上的琉璃镯子晶莹剔透。
可是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毕竟是惦念了那么些年的人,怎么能忍得住不去招惹呢。
药已经煎上了,光是看着似乎就能闻到一股苦味儿,络绗的思绪随着缕缕细烟飘散到了十年前那个炽热又柔和的午后。
彼时的络绗六岁,被赵班主手牵着手领进了宫内的梨苑,六岁的孩子好奇心极重,又身处皇宫这样庞大气派的地方,于是趁着赵班主不注意便偷偷溜进了一处院子,院子大而空旷,修得一点都不华丽,又静谧得很,似是无人居住,他在里面东瞅瞅西瞧瞧,跑来跑去玩儿得不亦乐乎。
盛夏午后的太阳烤得人睁不开眼,小孩子玩了一会儿便不再留恋,遮着眼睛往屋里跑,却不曾想一下子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六岁的小孩子,身形又偏瘦小,力气能有多大?那人却生生被他撞得踉跄了好几下,差点没摔倒。
“世子当心!”旁边有人惊呼着慌忙地上前去扶。
他一睁眼便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年,身形却纤瘦无比,天气炎热得紧,他却严严实实地裹着一袭白袍,黑发散在肩上,银质面具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只能通过一双杏眼和微露的唇角来判断表情。
他在侍从的搀扶下站稳了身子,只是淡淡地看着面前的小孩儿,漆黑的眸子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络绗感觉似乎被他面具反射过来的光刺了眼睛,不禁有些目瞪口呆。
好奇怪啊,他想到刚才不小心碰到的他的手,这大热的天,这个人的手却是冰凉的,而且身上好像也散发着一股凉意,似乎身上那件白袍隔绝了所有光和热一样。
“怎得如此不当心?”明明是少年清澈中带着点稚嫩的声音,却并无半分少年该有的生机活力。
“世子,快进屋吧,外头太阳太大了。”没等他答话,一旁的近侍就开始催促那个少年。
少年轻轻点了点头,进了院子那边的堂屋,视线不曾再与他交错。
世子吗?络绗便往回走边暗自纳闷儿,世子为何会居住在宫里如此偏僻简陋的地界儿?他再次回头,看见的却只是那紧闭的门窗。
梨苑与世子府挨得近,络绗得空休息了便能透过两扇窗子看见那位世子在看书或是写字,只不过是一直戴着那副面具不曾摘下来过。
依旧是火辣的太阳,屋内却像是另一个世界,他是那般与世隔绝又与世无争。
怎么会有和夏天极盛的暑气如此不相称的人?络绗心里想。
后来他从几个宫女太监口中得知,那世子唤作莫昱,是苍兰国半年多前送来的质子,年仅十岁,从小娇生惯养,身子却十分虚弱,性子有些冷僻不受待见,倒也安静得很,从不惹是生非,大家都拿他当透明的存在。
自那以后,他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莫昱,看他坐在门口透风时弯着眼睛翘着嘴角看侍从逗他笑,看他每天都要喝上好几碗汤药,看他一个人在屋里看书下棋,看他时常小心谨慎地擦拭着一把断了一半的竹笛……
即使每次都只能透过窗子看到他一个不算清晰的身影,但络绗却忍不住想象他面具下的那张脸会是什么样子,白皙又干净,眉眼弯弯,像是诗中的温润少年。
六岁的孩子在这方面懂得不多,却下意识地拥有了一见倾心的本领。
再后来,络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宴会的舞台上,也能更加清晰地观察到那个一直坐在梁帝身边的,总是穿着一袭白衣的淡雅公子,每次这么直接地看到他,络绗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
于是百般娇媚,万般摄人心魄,都只是为了吸引那一人的目光。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算是一起长大了吧,天色已然大亮,络绗躺倒在自己的床上遮住眼睛,他看着莫昱一点点长高,从幼学之年成长为束发少年再到如今的弱冠之年,看着他愈来愈谦恭有礼,愈来愈有一股子书生气息,也愈来愈喜欢淡淡地笑……
昨儿是他十六岁的生辰,络绗双手捂住脸,刚一脱离小孩子的年龄,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正大光明地同他说话,想离他近一点,尽管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但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那种迫切地想接近他的冲动。
怎么办啊……他狠狠地搓了搓自己的脸,这可是他唯一最不想搞砸的事情。
一大清早,莫昱刚刚洗漱完毕,就听到外面一阵喧闹,他有些疑惑地走到门口。
“哎呀,好哥哥,我真的只是来拜访你们莫世子的,你就行行好让我进去嘛!”
“我是谁?我就住在隔壁梨苑啊,你们几乎从小看我长大了,还不晓得我是谁?”
“好哥哥,行行好嘛,我保证不会打扰世子休息的,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他……”
莫昱有些头大,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哎,世子!”正在跟门口的侍卫软磨硬泡的络绗抬头,瞬间喜出望外,“你看,世子都醒了,可以放我进去了吧?”
侍卫转过头看向莫昱,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莫昱耷拉了一下嘴角,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屋。
“抱歉。”侍卫冲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一副“不是我不想放你进去而是我们家世子不让”的表情。
“唉……”络绗沉重地叹了口气,故意抬高了音量,“当真是世子太无情!”
远在屋里的莫昱不禁抚额。
外面逐渐安静下来,那孩子大概是走了,莫昱这样想着,松了口气,又将那把折断了的竹笛从案上取下来仔细地擦拭。
清脆的声响,有人在敲窗,他皱了皱眉,仅仅将窗子打开了一条缝,紧接着一股力量就把窗子从外面完全打开,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身影就已经灵巧地翻了进来。
“琉璃?”他的语气惊讶中透露着深深的无奈,“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是说过了吗,来拜访世子啊。”络绗大言不惭地一屁股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可惜世子不许我从门走进来,没办法才只能翻窗的。”
莫昱盯了他片刻,最终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怎得这般无理取闹……”
他自认语气中没有半分指责或是埋怨的意味,但那刚才还在聒噪的少年突然低下头不作声了,屋内的空气一时间有些安静得不像话。
“琉璃?”他轻唤了一声,半晌都无人应答。
他摇了摇头,准备继续擦他的笛子,却突然听见身后轻柔的声音传来。
“世子昨夜说无字?”络绗的声音很轻,似是怕惊扰了他。
莫昱转过头,不解地看着他。
“那我唤世子‘桑榆’可好?”络绗抬起头,眼睛亮亮的,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莫昱愣了半晌,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最终还是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你不知道‘桑榆’代表着什么吧?”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世子难道没有听过吗?”络绗装作一脸惊讶的样子,“世子这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啊!”
莫昱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是又好气又好笑地盯着他。
“世子你看啊,这文人都爱用住地或志趣取号,你这府前种满了桑榆,取‘桑榆’又有何不好?再者,‘榆’与你名中的‘昱’谐音,也算是一种对名字内涵的延申了吧,世子又姓莫……这字再合适不过了!”络绗自觉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不禁边说边得意地摇头晃脑,“世子觉得如何?”
“……你怎么这般没大没小?”莫昱惊叹于他对字号的讲究这般了解,一时忽略了他的强词夺理,竟也想不到什么话语来反驳,只能抚额叹了口气。
“那世子这是答应了?”络绗一下子蹦起来跑到他身边,高兴得像个小孩儿,“我给你取了字,你以后可不许再将我拒之门外!”
莫昱被他吵得头痛,转过身背对着他,语气又变得有些淡漠不耐烦,把最开始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心悦你,喜欢你,想和你做朋友,想和你在一起。”络绗依旧笑容明媚,对他的不耐烦置之不理。
莫昱怔住了,他并非是一点都看不出这人的心思,但是这人的口无遮拦无羞无臊显然出乎了自己的预料,他面具下的眉头微蹙,嘴唇抿成冰冷的一条线:“胡闹什么。”
“没有胡闹,是很认真的。”络绗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瓷白精致的脸格外好看,“我可是对你一见倾心呢,你肯定不记得了吧……”
“温恭。”莫昱懒得再和他纠缠下去,纤长的手指一指门外,一边的温恭就立刻会意,上前来请络绗出去。
“你可真是不近人情啊……”络绗瘪了瘪嘴,一脸委屈,“刚刚还温声细语的,怎么一转眼就变脸啊?”
莫昱也不再搭理他,在桌边坐下自顾自地擦笛子,络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讨了个没趣,便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世子府。
直到四周逐渐恢复了安静,莫昱才停下手中有些急躁的动作,将笛子放回原处摆好,长舒了一口气。
在大梁这种大国,作为一介质子,想要活命,唯一的不二法门就是让自己尽量变得透明,变得卑躬屈膝,变得毫无威胁,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在战战兢兢中苟且偷生。
他努力地将自己掩藏起来,即便是赴宴必须要坐在梁帝身边,也尽量谦卑有礼不声不响,不想让任何人注意到他,哪怕是宫里的花花草草小猫小狗。
要活下去啊,所以更是一点出差错的可能都不要留下,他慢慢地踱步到前院,站在门口望着那片桑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