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晏清宫,络绗的表情立刻变得冰冷了几分,在阳光下做了几次深呼吸。
他没有说谎,自己想要的确实不多,也确实如他所说的一般,看不得莫昱受任何的委屈,但他只是一介无名无分的私生子,没有人会听命于他,甚至自己还要在一片指点声中苟且存活。
他虽未从小在朝堂之上耳濡目染,却也知道“君子一言九鼎”这种说法在这皇宫中是多么苍白可笑,梁帝如今给他的口头承诺,本质上与一句废话无异。
于他而言,自己的每一步棋,无论有多难多险,最终目的其实都在向那个人靠拢。
想要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保护好心上人,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的,他暗自攥了攥拳头。
抬头看着“世子府”那三个大字,他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
莫昱正坐在桌前写字,毛笔一挥,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便跃然纸上。
近日他的身体情况已经有所好转,时不时也能出去近的地方溜溜弯儿,但浑身依然还散发着大病初愈的气息,大夏天的屋里还烧着炭,暖得很,即使是这样,他还是写上一会儿就要放下笔缓解一下变得僵硬的指节。
门口似乎有动静,他偏过头,就看见少年大步流星但却声音很轻地走进屋来。
“怎么了?”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络绗的表情,不似之前那般嬉皮笑脸,似乎染上了一些沉郁与悲怆,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络绗没有答话,而是径直走向他,然后蹲在他面前环住他的腰,让自己的脑袋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口,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
毫无防备地被人这么抱住,莫昱的身体僵了一下,怀里像是抱了一个爱撒娇的小孩子,仿佛不摸摸他的头哄哄他他就会哭出来一样,这让他不禁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被依赖的感觉,很奇妙,奇妙得他一时间竟忘了挣脱开来。
“你的身上怎么还是这么凉……”络绗的脑袋在他身上蹭了蹭,手臂又收紧了一些,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别怕啊,我给你暖暖,暖暖就不凉了啊……”
僵直的身体掩盖不住如鼓的心跳,那一瞬间,莫昱感觉心脏都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一下一下跳得发疼,他感到有些手足无措的慌张,毕竟从他有记忆以来,似乎就再也没有人愿意与他进行任何的肢体接触了。
“莫昱……莫莫……桑榆……”络绗感觉自己已经陷入了某个虚幻又美好的梦境,身体的触碰是那样的不真实,他一声一声喃喃地唤着,每唤一声,莫昱的心脏就狠狠地颤动一下。
“我的爱人……我的珍宝……”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似乎湮没在了莫昱的胸腔里。
“我也想让你抱抱我……你也抱抱我……好不好?”
莫昱的脑子好像突然就停止了转动,完全没有办法思考,他的一双手臂颤抖着,不受控制地抬起来,然后轻轻环住了面前人的脖子。
那一刻,即使知道是梦境,但是隐忍多时的泪水也终于肆无忌惮地夺眶而出,似乎要宣泄这么多年来可望而不可即的委屈与酸楚,还有屡屡受挫的难过与悲伤,泪水登时打湿了莫昱一大片的衣襟,他不敢抬头,不敢睁眼,害怕睁了眼梦就会碎,而梦境之外的人又是那么冷淡决绝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哪怕只是梦,他也贪恋他沁凉舒适的怀抱。
“到底怎么了啊……”莫昱着实是被他这种不太正常的状态吓得不轻,一把推开又太过残忍,只能一下一下地轻抚着他的发顶安慰他。
络绗被他缥缈的声音一下子惊醒,猛然抬起头,朦胧的泪眼对上莫昱那双杏眼里的错愕,心里咯噔一下,梦碎了又完整地拼好,一种又惊又喜的感觉涌进大脑,冲散了那些自以为的虚幻。
平日里那双含情的细眼此刻红红的泛着泪光,莫昱不由自主地有些心疼,用自己冰凉的手指为他拭去脸上的泪痕。
那一刻,络绗再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愿意为了面前的这个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抱歉……又给了你一个笑话我的机会……”络绗起身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有些羞涩地冲他笑了笑。
“无妨。”莫昱也恢复了往日的沉着冷静,叫温恭收了桌上的纸笔,又转过头看着他。
“没什么事,就是……”络绗挠了挠头,似乎更加不好意思了,“就是有点,想念我娘了。”他衡量了半天也没衡量出这个理由与“终于抱到你了又激动又委屈”哪个更加没出息一些,索性就开始信口胡诌。
也不算是胡诌,毕竟他也是真的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母亲。
“宫里不允许探视吗?”莫昱低着头勾了勾唇角,想想也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背井离乡独自进了这深宫,在深宫居住了十年,想念亲人也十分正常吧。
毕竟像自己这样一无所有的人少之又少。
“我娘她……在我入宫那年就去世了。”络绗淡淡笑了笑,摇了摇头。
“其他亲人呢?”莫昱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父亲呢?”
“我……没有父亲。”络绗低下了头,“就一个外祖父,也很早就病逝了。”
莫昱手里的动作猛然顿住,直觉告诉他现在应该说点什么来安慰这孩子,但脑子里就是想不出来任何安慰的话语。
“你不用安慰我,习惯了也就不觉得自己很惨了。”络绗兀自笑了笑,紧接着又恢复了平日里没心没肺的笑容,“桑榆,在我心里,你可是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位亲人了啊。”
“……胡闹什么!”莫昱被他这一句话臊得恼羞成怒,果然还是不能给这孩子太多好脸色。
“桑榆啊……”络绗又突然收敛了笑容变得一本正经起来,莫昱甚至不禁怀疑戏班是不是也教变脸。
“你要记住,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伤害你,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可以做你最信任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跟莫昱挥手告别:“好好休息啊,我过几日再来探望你!”说着便转身走出了屋子。
莫昱瞥见窗子外面那个一蹦一跳的身影,不禁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世子,喝药了。”温恭将汤药端了上来,他盯了半晌,那张花了妆的年轻面庞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照常将汤药一饮而尽。
“这汤药的颜色怎么似乎深了一些?”他用手绢抹了抹嘴,脸上挂着笑意,“换药了?”
“世子喝的药始终如一,那定是世子的错觉。”温恭接过药碗,神色看不出异常。
“温恭啊……”莫昱抬头看着窗外,阳光照射进来,他甚至感受到了那种温暖,他低下头又抬起头,眼神有些飘忽不定,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架势,似是想说什么又羞于启齿,他的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没人看得出那笑容掺杂的是羞涩还是苦涩。
“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磨了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轻飘飘地吐出一句对他来说千斤重的话语,然后又兀自摇了摇头,“可是不管怎样,对他来说都是不公平的啊……”
“温恭啊……我不想伤害他的啊……”
夜半,东宫。
寝宫内,烛火摇曳,香烟袅袅,床幔被一位衣衫不整的漂亮男孩儿缓缓拉开,他揉了揉自己的腰,似乎有些行动不便地下了床,露出一双莹白纤细却布着点点淤青的腿,他赤着脚走到另一边倒了一杯茶,又回来递给床榻上倚着的男人。
“殿下,慢着喝,小心烫。”男孩儿声音轻轻,一双桃花眼却毫不避讳地盯着他,分外勾人。
太子季旻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将茶杯随手往床头一放,又笑着伸手一下将那男孩儿捞回怀里:“怎么今儿倒是分外乖巧?”
“殿下协理朝政,万分劳累。”男孩儿温顺地趴在他的肩头柔声细语,浑身上下却散发着小狐狸一般的妖媚,“璞玉想帮殿下解乏罢了。”
季旻掐了掐他的脸,有些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殿下有何烦恼?”唤作璞玉的男孩儿双手握着他的手坐起身,“可否说与璞玉听听?”
“……说与你也无妨。”季旻看着他那双不加修饰的漂亮眼睛,再次叹了口气,“近日助父皇理政,有些治理方案父皇似乎并不很满意,我怕他对我失望。”他知道自己天资并不够聪颖,被立为太子不过是因为有嫡长子的身份在,虽然他后天已经十分努力了,但似乎还是不能成为父皇想要的样子。
“这又如何?”璞玉轻笑,“殿下觉得皇上不满意,那按皇上的心意办事便可。”
“哦?”季旻似乎提起了兴致,捏了捏他细软小巧的手,“那你可有什么法子?”
“殿下您想,皇上雄才大略,这些年派大将军南征北战,不正是为了彻底统一这天下?”璞玉又靠回到他的身边,眯起一双桃花眼,“恰巧啊……苍兰近年内乱不断,苍兰国王卧病不起,国力日益衰微,殿下若趁此时率兵攻下苍兰,便可了却皇上一心头大患,又何愁不顺皇上心意?”
“你说得对!”季旻一拍大腿,恍然大悟的样子,但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可苍兰毕竟有质子在中原,况且父皇一向待那莫世子不薄,进攻苍兰又岂非易事?”
“殿下为何在此犯轴?”璞玉掩面轻笑,“苍兰这块肉已经不知道被觊觎多久了,皇上只不过是找不到合理的借口处理掉莫世子罢了,若是殿下能帮助皇上解决这件事……”
季旻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将璞玉揽在怀里:“真不愧是我的心肝儿……”
“既然这样的话……”璞玉勾起唇角,语调中满是勾人的意味,他抬起手轻抚季旻的锁骨,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璞玉尚有一计,不知殿下,可否愿意一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