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在平稳的官道之上,不急不缓,本就微小的震感被垫在身下的厚实毯子削弱到几乎感觉不到了。
车厢里点着的沉水香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裴潜乖乖坐在闻人长风身边,本来以为他们太子殿下是有什么要紧话同他说,才招呼他坐过来的,但是奈何等了半天都没等到闻人长风的下文。
裴潜也不急,垂着头一言不发,安静的像是一只假寐的兔子。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着耳廓掠过,裴潜下意识的向后一仰,后知后觉想到自己现在身处车厢之中,狭小的空间内突然这么大的动作,怕是要磕到车厢上去了。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来临。
裴潜的后脑勺撞进了一片温软上。是闻人长风的手掌垫在了他的后脑勺和车厢之间。
“远之,你的头发有些散乱,我帮你整理一下。”闻人长风的手掌没有立刻抽出来,而是就着这个动作,亲昵的揉了揉裴潜的后脑勺。然后手指插进裴潜散开的发丝中,顺着滑了下来。
指尖勾缠着柔顺的发丝一滑到底。手感意外的有些好。
裴潜身上没有以往闻人长风从后宫那些女人身上闻到的脂粉味道。清清淡淡说不出是什么香味。或者算不上香味。
但是很好闻。
“吓到了?”闻人长风收回了手,指尖捻动着,还在回味方才丝滑的触感。
裴潜这才意识到刚刚耳廓划过的东西是闻人长风的手指。他略不自在的抬手顺着方才被触碰过的轨迹拢了拢不存在的碎发,有些尴尬的说道:“无事。”
闻人长风看他这副模样,耳朵渐渐泛着点红。他忍不住无声的笑了一下。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个人这般容易害羞。
“为何突然要对那封书信感兴趣了?”闻人长风嘴角噙着笑,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是严肃极了。
裴潜听他说起了正事,放下心中那点儿不自在,一脸正色道:“殿下可曾查过那封书信上面的墨迹和纸张的来源?”
闻人长风摇了摇头,后来又想起来裴潜看不见,说道:“并未听刑部说起。应该是不曾。”
“据臣所知,匈奴用的纸同我大烨是不同的。匈奴那边的纸张不及我大烨的白净轻薄。韧性同大烨的相差也很多。”裴潜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雪白的宣纸,递给闻人长风看。
这张纸应该是刚刚从裴成柏的书房里拿的。闻人长风都没注意到裴潜何时塞了一张宣纸在怀中。
感受到手中的纸张被人抽走之后,裴潜说道:“就像这张纸,是特供给大烨的王侯将相和当朝官员使用的。雪白明净,纹理细腻,韧性十足,吸水性极好。是一般百姓用纸所不能及的。”
“当然如果是皇家用纸,自然会比这纸更加好些,上面会加上特殊的暗纹。就像青阳殿内用的纸张,就要比这个细腻很多。”
“江南的人会用蚕茧,桑麻等材料制纸。岭南则多用树皮。皇都周围地区的不少人都用草木灰水。不同地区的人会就近用不同的材料来进行制纸。其中差别倒也不是特别大,但是若仔细分辨还是能够看出不同的。”
“除了纸张,再就是墨迹。裴府用的徽墨。不同的墨写出来的字色泽和味道都有所不同。这些本来是平日里细枝末节,过于细微的差别,如果不是专于书法之人怕是没有那个心思可以分辨的。”
“除此之外,不同的造纸商他们为了保持自家纸张的独特性,不少老店有着他们的独门配方。这些都是有些细微差别的。”
“如果是栽赃陷害,对方应当不至于细致如此,考虑到纸张和墨迹。”裴潜一口气说了不少。但是他也是在赌,要是对面当真处心积虑到这个地步,他这番行为可能不仅救不了裴成柏,反而会添上一条如山的铁证。
闻人长风耐心的听他说完,看着少年淡色的薄唇一张一合,收声之后抿成了一条带着固执的弧度。闻人长风问道:“远之……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闻人长风记得裴潜从来没有出过大烨的都城,更没有去过江南和岭南。他眼不能视物,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些寻常官家子弟都不知道的东西呢?
裴潜闻言一愣,掩藏在袖下的手缓缓收紧,怕闻人长风不信他这番说辞,连忙解释道:“臣的生母对这些颇感兴趣,臣幼时听到过一些。若是殿下不确定,可以找来可靠的制纸师傅,他们应当都是可以看出来纸张之间的差别的。”
“远之,我没有不信你。只是好奇你为何涉猎如此之广罢了,没有旁的意思。你别紧张。”闻人长风将手隔着衣袖覆在了裴潜紧紧攥着的手上,尽量放软了声音说道。
裴潜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藏不住什么情绪的。不管是紧张,惶恐或是安逸,欢喜。闻人长风一眼就能看透他在想些什么。
裴潜张了张嘴巴,刚想解释。马车就停了下来。外面的卫二敲了敲车厢,恭恭敬敬的说道:“殿下,刑部到了。”
即将出口的话转了个弯,换成了一句:“殿下,我们到了。”
手掌中握着的纤长的手缩了回去。
裴潜和闻人长风一前一后进了刑部的大门。
裴潜身份敏感,既是裴成柏的儿子,又是闻人长风的内眷。不论是从避嫌的角度来讲还是后宫不得干政的角度来讲,他都不应该搅和到这件事情中。
他的太子殿下不介意这些,带着他亲自查案。但是不代表别人不会介意。若是被有心人拿住,也会是一件不小的麻烦事。
闻人长风能够这般帮他,裴潜已经感激不尽了,所以他不能再给闻人长风添别的麻烦了。本来此次出门按照闻人长风的意思,裴潜可以扮作侍卫之类的跟着闻人长风,但是裴潜银白色的眼睛太过引人注目了。
即便是没有见过裴潜的人也都听说过,裴老将军送给太子殿下的小公子有着一双极漂亮的银白色眼眸。像是冬日里素净的白雪落满山脉皑皑,阳光洒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幽远而干净纯粹,没有染上世间一丝一毫的烟火气息。
裴潜不知道世人是怎么在背地里评价他这双瞎了的眼睛的,只是知道这双眼眸有些特别,如果不加掩饰,他扮作什么都是没有作用的。
因此裴潜主动提出来他可以穿上女装,再戴上帏帽。京都中许多闺秀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出行的,一来是怕晒二来是有些姑娘不愿意示人面目。裴潜若是这般倒也不会很突兀。
闻人长风一开始还担心他穿着女装会不会很明显,不曾想裴潜骨骼纤细,身形单薄,穿着裙装反而比很多姑娘家都好看。除了胸前平平并无不妥。
刑部尚书早早接到了太子殿下要来的通知,一早就在门口迎着,看见闻人长风身后跟了个遮的严严实实姑娘也聪明的不多过问,只是笑呵呵的引着闻人长风去了存放证据的库房。
“这便是太子殿下要看到匈奴文书信。臣找人做了翻译又誊抄了一份中原文字的,一并都在里面了。”刑部尚书从盒子里取出了书信递给了闻人长风,极有眼力见儿的点了点头笑道:“那太子殿下慢慢看,老臣就先告退了。”
等到刑部尚书退出去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闻人长风一行人了。裴潜听到闻人长风吩咐卫二和卫三到门口守着,直到门被轻轻掩住,闻人长风才将书信递给了裴潜,说道:“喏,远之。这几张是那个匈奴女人身上搜出来的。”
“嗯。”裴潜接了过来,展开了纸张,凑到了鼻子底下闻了闻,而后用食指和拇指捻搓着纸张的边缘,片刻后将纸张还给了闻人长风说道:“殿下可否觉得这纸张有些微微泛黄?对着阳光看隐约可以看到纸张上有些微小的杂质。墨痕在上面有着轻微的晕染?”
“晕染和泛黄倒是没有,只是有杂质。”闻人长风一边听着他的描述,一边举着这张对着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细细观察着,微眯着双眸看了好半响才说道,“有些不是很明显的黑点,非得隔着光的时候才能看出来。”
裴潜听他这么说略松了一口气,声音里终于带了点笑意,对闻人长风解释道:“这莫约是京都的一家叫做‘青灰’的老作坊做出来的纸,他家的纸张质量不错,但是价格不高。略有瑕疵但是不影响使用。寻常百姓家的纸张多在这家店铺购买。但是青灰是个小作坊,一年来的产量有限只供京都百姓。殿下之前说过,这封书信的落款日期是去年。那时候裴将军还在远在边关。”
闻人长风听懂了他的意思。
远在边关的裴成柏拿不到京都特有的纸张,而匈奴来的女子更是不可能拿到京都的纸。那么这张纸只可能是来自身处大烨都城的人。
闻人长风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芒。想要抬手在裴潜的肩膀上拍一拍以作鼓励,但是抬起的手将要落在他肩上的时候,裴潜就自然而然的侧过身去整理桌上散落的书信。
拍了个空。
有些尴尬。幸而裴潜看不见,这屋子里有没有其他人。闻人长风若无其事的收回了手在身后握了握。
要不是裴潜眼盲看不见,闻人长风都要怀疑他是故意躲着自己的触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