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云璟轻笑一声:“俗话说,笨鸟先飞,四皇兄日后确实该来得早些才对。”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时云玦的脸色果然微变,冷笑道:“看六弟今日面色不好,昨日可是因那二十遍《九章》歇得晚了?”
时云璟也不甘示弱:“正是如此。不过皇兄天天日落而息,如今怎得也脸色不佳呢?”
跟在时云璟身后的侍从们纷纷低下头偷着笑,就连陆折玉也不禁莞尔。时云玦更是挂不住面子,已经开始恼羞成怒:“嘴上功夫这么强,怎么就一着不慎被先生罚得这么狠呢?”
“不过就是二十遍《九章》罢了,依臣弟说,四哥才更应该多抄几遍才对,毕竟臣弟记得,去年先生讲《缀术》之时,四哥背了两个月才学会,臣弟可没记错?”时云璟笑了笑。
时云玦又急又气,却又无法。时云璟在这一众皇子之中最不刻苦,上课迟到课上睡觉,除了勉强尊重德老王爷一些,其他先生的课业几乎从来不写,然而偏偏是这样,他仍在是所有皇子之中最天资聪颖的,自幼学什么会什么,看一遍就能过目不忘,即便他这个身为兄长的也自愧不如。禁军总督叶寒山教他武功,兵部尚书于炳锋教他兵法,无论是文是武,是权谋是文采,他都不如时云璟。
唯一比得上时云璟的,或许就是承安帝的宠爱了罢……但是他并不敢在这个时候把承安帝搬出来,只为过过嘴瘾。
众人听着两位皇子明里暗里互相嘲讽(实际上是四殿下单方面被嘲讽),均不敢上前插话。而陆折玉心里却有了分寸。那日他曾经想过,时云璟能平平安安活到十六岁,多半归功于萧家庇护和他嫡出血脉,而就时云玦的这个城府,能在朝堂之中与时云璟平起平坐,也多亏了承安帝的宠爱。时云璟虽然纨绔,但是天资机敏,遇事冷静且能独当一面,时云玦若没了承安帝,他根本不是时云璟的对手。
“四皇兄若无他事,臣弟便先行一步了。”时云璟懒得再理他,径直进了英华殿。时云玦实在愤愤不平,上前抓住他的胳膊。
“站住!本王到底也是你的皇兄,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
时云璟冷笑,打嘴仗打不过,连尊卑都搬出来了?陆折玉心里也但觉好笑,论尊卑,时云玦的生母原是侧妃,而时云璟的生母乃中宫皇后,是承安帝还在潜邸之时的原配。文德皇后仅生了一位皇子,真的论其尊卑来,不只是时云玦,宫里任何一位皇子的都不如时云璟尊贵。
然而,一想到他生母,时云璟难免心生酸涩,他神色微暗,懒得与时云玦计较。他正欲不再理会直接走过去,时云玦落了颜面,哪里肯放过?
陆折玉正想劝劝架,他心想若此事真的闹大了,闹到承安帝那里,时云璟未必占便宜,恰在此时,德老王爷走了过来,这正合陆折玉心意,也不必他出面劝架了。
无疑,德老王爷将两人厉声呵斥了一顿,这场闹剧终于作罢。
这堂课结束之后,德老王爷将时云璟单独留下。陆折玉知晓是为昨日那二十遍《九章》,便去殿外等候。
时云璟将那一沓厚厚的宣纸呈上,德老王爷翻阅了一边,瞥了他一眼:“找人代笔了罢。”
时云璟心里咯噔一下,陆折玉模仿的笔迹连他这个正主都看不出来,老王爷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德老王爷轻而易举看出了他的心思:“有的用笔凌乱,字迹潦草,有的清新飘逸,赏心悦目,定然不是出自你手。”
那难道就不能是抄道最后抄累了所以才字迹潦草吗?然而事实如此,时云璟低垂着脑袋不说话,就当默认了。
“是那位陆公子的?”
时云璟默默点了点头。
“罢了,此事姑且不计较了。再有下次,你便跟老夫一同回王府,老夫亲自盯着你写。”
“……知道了。”时云璟低声道。
德老王爷面色缓和些许,良久之后,方才轻叹了口气:“等陛下立了储,东宫有了新主人,老夫便不必如此忧心了。”
听到这里,时云璟微微一怔。德老王爷这话分明并不难解,可是他却听着却分明有话外之音。这话究竟是何意?朝中虽然分为四皇子一党和六皇子一党,但是向来不参与政务的德老王爷也从来都不喜党zheng。
莫非……时云璟犹豫了,他没有再往下猜想,却也无法询问,只好点了点头先应了下来,德老王爷方才放他离开。
回去的路上,时云璟没有乘轿,一行人便陪着他沿着湖畔的小径往鸣鸾殿走。陆折玉瞧着他始终像是有心事的模样,倒不像是他平日的风格。时云璟过了桥,继续往前走着,陆折玉却止了步,轻声开口:“殿下。”
时云璟停下,回头看他:“怎么了?”
陆折玉左手一指:“这边走。”
时云璟这才发现他走错了回鸣鸾殿的方向,随后转身走向左侧小径。
过了片刻,陆折玉道:“殿下可是有何心事?”
时云璟良久没有开口。
陆折玉想了想,他断然不会因为今日早晨与时云玦的那点口角而心生不悦,除此之外,那就只剩下了……
“可是德老王爷与殿下说了些什么?”
时云璟又过了许久,方才淡淡开口:“陆折玉,本王能相信你么?”
陆折玉微一思忖:“这并非臣能下定论的,殿下还是自行决断。”
时云璟瞥了他一眼,心里暗骂他一句。
陆折玉悻悻,又补了一句:“若是能得殿下信任,臣不胜荣幸。”
这几日相处下来,时云璟倒是觉得这个陈国来的质子也没什么坏心思,他转身对身后的随从道:“不必跟着了。”
一行随从止步,等二人走远后,方才远远地跟在主子身后。
陆折玉知道他要与他说些什么,且是相对而言比较重要的事情,便静静地走在他身侧,等着他开口。时云璟缓缓吐出口气,将方才在英华殿中德老王爷与他说过的话都一一告诉了他。
陆折玉轻轻一笑:“那下次臣用笔潦草一些,许是就不会被认出来了。”
时云璟斜睨他一眼:“重点是这个吗?”
“这不是重点么?毕竟臣猜想,日后需要替殿下写的东西还多着。”
时云璟皱了皱眉:“你不想写,日后本王不用你了便是。”
陆折玉知道他心里正烦着,点到为止,便也不再开玩笑,思忖片刻道:“德老王爷在朝中德高望重,虽然明确不参与任何党zheng,可毕竟他也是时家的人,此事又事关江山社稷,任何人都无法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也一样。”
“所以他这是……”时云璟犹豫了起来。
陆折玉干脆把他的话接了下去:“明确地告诉殿下,他站在了你这一边。”
时云璟许是早已猜到是这个结果,神情未变。
“殿下呢?是如何想的?”
时云璟沉默片刻。“本王并不想做太子。”
陆折玉挑了挑眉:“殿下想把东宫之位直接拱手让给四殿下?”
时云璟侧目瞥了他一眼:“你又开始打探皇室秘辛了?”
“……”
方才还在问能否信任他,如今看来……是不完全信任了。许是这位六殿下的脾性就是这样,用得到的时候要随叫随到,用不到的时候就扔到一边,得鱼忘筌,鸟尽弓藏,六殿下将这两句成语诠释得淋漓尽致。
“也罢,殿下心中自有千秋,臣不再过问了。”陆折玉一副恪守为人臣子的有礼模样。
时云璟拂袖而去。这个陆折玉,就只会说让他讨厌的话。
晚间用完晚膳之后,陆折玉去长秋殿寻颜凌均。殿内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便一同去了御花园。日落西山,群壑已暝。此时的御花园没有什么人,倒也不必担心有人会偷听。
颜凌均听完了陆折玉一番话,若有所思了片刻,边走边道:“所以你是说,德老王爷已经明确站在了六殿下这一边?”
陆折玉颔首:“正是。德老王爷是如今楚国宗室最德高望重之人,他的立场会影响朝中不少人。”
“可是皇帝更想让时云玦继位,纵然朝中之人反对,皇帝一意孤行,朝臣们也是无法。”颜凌均淡淡道。
陆折玉偏头看了他一眼:“如此,那皇帝可知晓德老王爷的心思?”
颜凌均思忖片刻,道:“我猜不到。但是皇帝始终未曾立时云玦为储,定然有宗室的原因。”
陆折玉点头。“宗室定然希望时云璟入主东宫,这一点皇帝心知肚明。”
颜凌均缓缓道:“若论品行,假以时日,时云璟倒确实有望成一代明君。”
陆折玉沉默片刻,并没有立刻接话。事实上,楚国将来的君主是是否贤明,与他们两人并无甚干系。如今身在楚地,归期不知何时,无论是时云玦还是时云璟,他们要的是一位对陈国有益的君主。
时云璟对他们来说,是最合适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