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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九华宗显世。

方至寅时,向来冷清的刍重峰就起了掌明灯。这是历年宗门的规矩,掌明灯虽得了个灯的名谓,实则是一状若莹玉精石的物什,精巧可爱,但在九华宗门之内何等方向都能清楚见得。

凡是起了掌明灯的诸位长老道祖,就是说明这年九华宗的显世渡人就由这位大能住持。

此掌明灯一起,引的宗门内一时大震。往年都是各位长老住持大会,而今年且是唯一一次镇峰道祖亲自出面,更何况是向来深居简出的莲华道祖!

因事关重大,这日莫颉作为戴意舒唯一的嫡传弟子也早早到了。

他已换去了执法长老的银白云鹤绣暗纹的衣袍,摘了腰牌,穿上刍重峰首席弟子的纹莲花暗底的云衫,着眼过去清清爽爽,全然是个眉眼俊朗的正派弟子。

按照宗规,负责九华宗显世大会的人物需寅时起灯,由嫡传弟子更衣焚香,再传音给掌门道祖。三遍天钟音毕,这年的盛会才得以开始。

故而见得灯起,莫颉便整了整衣衫,踏着仙雾,就着夜色就进了莲华道祖府邸。

此时,戴意舒正泡在竹林深处的一汪温泉之内闭目养神,入夜已凉,温差使温泉池旁蒸汽袅袅,恍若仙境,轻薄的纱绸帷幕层层而缀,似掩似明。适度的水温使他不免放松下来,浸了水的长发垂进了池里,跟雾霭似的氤氲在水面上。

戴意舒微皱着眉,他正回忆着这几天徐子阳的反常之举。

也确实不正常。他到如今都搞不清,为何那日徐子阳平白起了这么大的火气,忽的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若不是自己和房珂凝全力拦着,他是铁定要杀了陆明的。

可就算如此,徐子阳还是在临走之前拿了主角的一滴心头血。

心头血对于一个修士有多重要众所周知,普通人若是失去分毫,定会元气大伤。虽说会再恢复回来,可主角只是一个凡人,经历漫长不说,近期定是不能做多劳累的活了。

眼见这就到了九华宗显世大会了,怕是过不了内门的筛选了。

戴意舒只是叹气,一幅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这两日旁的杂乱事务太多,已然是负责的超出了他的预料,饶是身为作者的他自个,也只能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思了。

这头他还胡思乱想着,忽察得识一颤,知道有人进了禁制的范围,莫颉自然不敢冒进,便立在竹林边缘拜道:“弟子莫颉,拜见师尊。”

戴意舒刚想询问他来作甚,方如醍醐灌顶,挫败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这才想起按照宗门的法规嫡传弟子是要在盛会时侍奉左右的。

于是他意念一动,令十方小世界为莫颉让出一条道来,竹林一时倾倒一侧,层密至极的墨绿枝叶重重缀下,沉在薄雾云云中。

莫颉知了这是得了主人的许可,着眼过去云刚归岫,月影沉沉,他不由的放轻了步履。月色云衫与雾气融做一气,随着他一同深入了竹林之内。

愈往深地,温泉产生的温腾热气愈是浓郁,凭着修为,孱孱水流之声对于莫颉可谓清晰入耳。

在蒸汽袅绕间,他隐约闻到水色里有了极为清雅的莲花香气,沁人心脾,可思及深处,想来师尊是不会用劳什子熏香的,也真是奇哉怪哉了。

他又走了几步,便见得一人背对着莫颉浸泡温泉之内,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见得那人倚靠在汉白玉的池壁上,藏在雾气里,也没太多的动作,却自有一番风雅。莫颉身为执法长老,生性谨慎规矩,他低眼一作揖倒地:“师尊。”

戴意舒道:“先过来罢,且替我更了衣再说。”

莫颉得了命,抬袖便用灵力拢了石垣上内府刚送过来的青袍衣裳,恭顺的低着头候在原处。戴意舒从水中起了身上了平地,只堪堪顺手披了件里衣,晶莹的水珠沿着他莹玉似的脖颈滚落入衣领中。

此处本就是戴意舒的十方领域,自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他只一挥手,身后头就凭空幻化出一处厚厚软榻来。他半阖着眼的斜倚靠了上去,觉得头发过于黏湿不适,又懒得自己用灵力烘干,就示意莫颉与他来自己拭发。

莫颉刚入门时曾按照宗规作为嫡传弟子侍奉过戴意舒几年,虽做了多年的执法长老再不曾做这些粗鄙活计,可做这些事还算从善如流。

他虚空一捞,从随身携带的芥子袋中取了一方素净的绸子出来,走上前替戴意舒拭发。

他在戴意舒旁近处屈膝半跪下,神情认真的用修长的手指挑起一缕湿发,戴意舒本就养尊处优惯了,就连这漆发都触手温润柔滑,在水色的湿润下微闪光泽。莫颉如此反复几次后,察得戴意舒呼吸平稳下来,似是入了小憩。

莫颉心中宁静,此时胆子也大了几分,他犹豫片刻才抬了眼去看那戴意舒。

今时已入深秋之际,夜色微凉,偶有清风送往向竹林,而衬着黛色穹色上的一轮明月浩朗,显得月亮倒像是摇摇欲坠的悬挂在竹梢上。

他望着戴意舒那张清癯的面颊,忽的就想起自己方入九华宗的时候,凡人肉胎资质一般,却生生凭着一腔执拗通过了内门试炼。本想着拜入某位长老门下便是得了福分,可世事无常,在去内门府拜领弟子令符时却恰逢了戴意舒。

莫颉到现在都记着那时的戴意舒,衣摆携雾,自是一番流水似的霭动,那云烟却是连寒风都吹不散的。他穿了一身束领银袍,裹着狐裘,面容好若刻做寒霜,欣长而不瘦弱。他踏着风雪而至,却终融于寒气之内,就好像是那酷寒中的一部分,甚至连目光都不曾予自己半厘。

那时莫颉便难以遏止的生了念头,像疯长的野草似的虬枝盘绕――若是不能拜入这人座下,这九华宗门,不入也罢!

他从旁人口中得了这位人物的名号,方知这就是世人盛传的通天大能莲华道祖,一咬牙搁在刍重峰前跪了二十来天没挪过身子,靠着一瓶灵丹和坚毅的意志愣是等到了许子阳亲自出面解决,这才进了戴意舒座下成了唯一的嫡传弟子。

就算是几年后莲华道祖就闭了关,从此更是长久不得相见,可莫颉还是从未后悔过,只是拼了命的修炼,生怕自己坏了道祖的名声,后来当了执法长老,为人处事愈是不近情来,生硬冷酷的紧。

除了刚入门在戴意舒左右侍奉的那几年,他们师徒如此亲近是再没有了的。

这头莫颉正出神,戴意舒就忽睁了眼,他的目光猛地直对上莫颉的。事发突然,令莫颉先是一晃神,随即他一个激灵,慌手忙脚的就赶紧跪下请罪,颤着声音道:“弟子逾越,请师尊惩戒!”

身为执法长老,莫颉自是知道自己方才僭越了,自己小心谨慎了这么些年,却不想,竟在如今的关键时刻出了差错。旁的甚么惩罚他倒是不惧,可若是因此莲华道祖把他逐出了座下,对他而言,却是比死还可怕的事。

思及于此,他伏地的双臂难以自持的微微颤抖起来。莫颉心里头明白,戴意舒对他并无多少师徒情谊,他这般清心寡意的人物,当初收了他做嫡传弟子也是看了掌门徐子阳的份,可自己又如何会介意这些?

能入莲华道祖座下就已是他最大的福分了,岂会奢望其他。

他惶惶的等了片刻,却始终不见莲华道祖出声,心间更是一时燥乱。

不过莫颉可真是想多了,戴意舒是对他半分恼意都不曾产生,况且凭着这幅壳子的修为,假寐中的他又如何察觉不了莫颉的失态?

只是作为一个红旗下长大的人,他对这儿人动不动就跪的模样甚是反感,不知该说着什么罢了。

那头戴意舒还思忖着措辞,这头的莫颉已是心焦如焚,他一狠心,便屈指猛地向着自己的双眼袭去,誓由自挖双目的架势。忙的戴意舒一道灵力打了过去,堪堪把莫颉的手打偏过去,震的他手臂发麻。

戴意舒皱眉:“你这是作甚?”

只见得莫颉一叩头下去,朗声道:“弟子自知僭越,冒犯了师尊,只好自废双眼,以示惩戒。”

戴意舒这次确实被骇住了,他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弟子行事狠辣,性子倔犟至极,可也没想到莫颉对自己也这么不懈怠。

只是多看一眼自己,被发现了居然就要自残双目,毫不拖泥带水,由此可见刚烈一斑。

他不禁有些感到后悔,当初自己就不应该设定成出这般人物出来,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说不定哪天自己一个没注意,莫颉就自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真是矫情至极。

戴意舒不好失了风度,只道:“你且起来听话。莫颉,你乃九华宗执法长老,旁人见了你动不动就跪又成何体统?”

他说的不满,但声音落在莫颉耳里却是一幅轻轻凉凉的,跟终年不消融高山之巅的冰雪似的。莫颉心中尚且不安,可尊师之命又不得不听,他只好从地上站了起来,恭顺的垂手立在一旁,不敢抬头。

戴意舒:“你抬起头来。”

莫颉犹豫一刻,终究是抬起头了,他这一抬头,视野里却又是直直闯进戴意舒的影来。只见戴意舒正侧卧榻上,面如玉雕,清癯削瘦,和那日初见时并无不同,仍是那幅深不可测的傲世之态。

他暗自瞧着戴意舒,戴意舒也正打量着他。说实在的,自己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弟子却也生了一幅好皮囊,换去那身过于死沉的玄衣着了一件月白衣裳,却也是个清逸俊秀的好儿郎。

这般看着他垂眸而立,又有谁能想得到这般形容风雅的人,竟是宗内人人惧怕的执法长老呢。

按照自己的设定,莫颉唯一的柔情都给了那周梦雪。可心头上的白月光却嫁给了自己的师伯,饶是个正常人都无法忍,更别提性子本就烈的莫颉了。

戴意舒不禁生了遗憾,按说这莫颉一幅好皮囊,就算在美人多如狗的修真界也属风姿卓越之辈。

可惜年纪轻轻就做了执法长老,虽说挂着自己嫡传弟子的名头,但资历终是不够,难免众人不服,自然得有些狠毒手腕震慑内外二门,久而久之便养成一幅肃杀苛刻的性子来。

那周梦雪也是因此看不上他这幅阴沉的模样,更喜欢为人温和侠义的徐子阳一些。

戴意舒张了眼去看自个儿这个弟子,终年映不出人影的眼珠里头此时是清清楚楚的多了一个莫颉的人形出来,他兀得问道:“你且告诉我,你拜入我座下多长时日了?”

莫颉不明他是何意,只好老实回道:“回禀师尊,约莫过万年了。”

戴意舒又道:“你初入内府山门时年岁几何?”

莫颉道:“回禀师尊,十七不足。”

戴意舒闻言则是一顿,原本寻思着能不能从原主的记忆里找出莫颉那时的影像来,可几个思忖下来却不得而终,想必莲华道祖对这个便宜弟子是从没上过心的,这点倒是和主角同病相怜了。

莫颉见得戴意舒似是沉思片刻,便色愈恭,一时只得听闻夜风簌簌,见得月色淼淼如沉寒水。

他静心凝神的等了几刻,戴意舒才道:“你倒是成长了许多,曾还属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如今却也显得老成了。”

莫颉耐下心中的欢喜,只恭敬道:“莫颉谢过师尊。弟子这些年来丝毫不敢懈怠了,唯恐辱没了师门的名声。”

戴意舒从软榻上坐将起来,单单就这个动作,他虽本无刻意之情倒也显得举止姿态风雅至极,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他见天色已有乍明之意,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用灵力一瞬烘去发上剩余的湿气,示意莫颉替他更衣。

倒也不是他戴意舒是个连穿衣都需要人伺候的纨绔之人,只不过宗门法规有言,在济世盛会期间,主持盛会的人物凡事皆需首席弟子全权操劳。

原本他做了这个设定只不过是为了日后成了九华宗掌门的主角收他的女弟子后宫着想,毕竟平日里沐浴餐食里难免有所肢体接触,一来二去擦枪走火,颠鸾倒凤也就顺其自然了。

如今换了他被伺候,多少也是有点不自在的。好在莫颉也同为男子,倒也无妨。

莫颉走过来,从旁的软榻上拿了青衫衣裳,先伸手去替戴意舒一一系好里衣,他动作极利落,却像是做过许多次的模样。

内后府听得这次是莲华道祖亲自现身,自然在衣饰诸如方面愈发谨慎,原本的规制为青绸木兰松鹤散月袍,配琅玉腰环,此次却是专为了戴意舒加了规格,在原先的基础上又用黑金银绣在袍摆上做了暗纹,用品质极佳的阶玉代替了琅玉。

虽看似只是多了点装饰,实则在宗法森严的九华宗之内已算是罕有的高规制了。

戴意舒起身,任凭莫颉替他穿戴好衣饰腰环。莫颉离他极近,只嗅得那股子清雅的莲花香气是愈发明显了,他这才了然方才那香气的由来,也只当是戴意舒道行高深,灵力充沛所致。

最后,莫颉替他束发,待一切事毕后,他又规规矩矩的立在了一旁,低眉顺眼的一幅恭敬的模样。戴意舒抖了抖袍摆,撤去了软榻,运起灵力,敛了一室的薄雾云霭,随着他的衣摆稍稍淌着,刚出的足金色光芒洒了他一身,连同那云烟也一同浸成丽色了。

他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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