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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沉下山,取而代之是漆黑的夜幕,终于到了一天里开始凉爽起来的时刻。

厉今惬意地窝在沙发里,思考着饭后水果是吃西瓜还是哈密瓜的时候,一个平地惊雷似的声音突兀地在厉今耳边炸起,差点撕破他的耳膜。

他不悦地睁开眼睛,一眼看过去,肖白正捂着肚子满脸痛苦,没等厉今开口询问,肖白就已经开口叫喊:“肚,肚子,好痛!”

肖白脸上两道细眉紧紧地缠在一起,像打了个死结,眼圈已经肉眼可见地红了一片,看着确实是痛得厉害。

电光火石间,厉今一下回想起来自己放纵他狼吞虎咽的那几个冰淇淋,厉今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显示翻出沈易给准备的医药箱,在里头找到几盒消炎药,只是看着疼得打滚的肖白,厉今还是犹豫地放下药盒,一个电话拨给了小罗。

“沈易应该交代过你什么医生的联系方式吧,不管是谁,请一个过来,越快越好。”这小孩看上去娇嫩的很,不像他经得起折腾,他还是谨慎点好。

正因为肖白身份的事忙得焦头烂额的小罗,听着已经是忙音的通话简直是欲哭无泪,自然也没来得及把那句“老板你不是最讨厌家庭医生吗”问出口,只能认命地去找沈助给他留的名片。

沈易曾经交代过他,厉今是个领地意识很强的人,尤其讨厌陌生人进入他的地盘,可这短短一个下午,他居然要两次打破自己的原则,小罗忍不住连连摇头,自己还是太年轻,不懂得揣摩老板的心意。

没过多久,不敢耽搁的小罗就领着一个医生上门,介绍道:“这位是杜医生。”

“医生你给他看看,吃了几个冰淇淋就这样了。”厉今无心寒暄,直接抬手一指沙发上金豆豆掉了一地的小孩。

杜医生走近肖白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又问了几个问题,肖白都磕磕绊绊地回答了,最后松了口气总结道:“没什么大问题,应该就是凉的吃多了,急性肠胃炎,吃药或者挂水都可以,挂水的话见效快一点。”

厉今直接无视沙发上一听到要挂水就眼泪汪汪地瞅过来的小孩,点头同意道:“那就挂水吧,麻烦你了。”

杜医生闻言立即打开药箱开始准备药品,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麻烦把人挪到床上去吧。”

一旁正愁没有表现机会的小罗心里一动,觉得不能放过这种戴罪立功的机会,立刻上前一大步准备去扶没有力气的肖白。

没想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比他动作更快,只见厉今一手托着肖白的肩膀,一手搂着两条腿,轻而易举地就把人抱了起来,瞧那架势跟抱了个小孩一样轻轻松松。

没能插得上手的小罗偷偷打量了一下自己没比肖白粗多少的胳膊,又看看厉今露出的手臂上虬结的肌肉,默默地咽了口口水,又往后退了两步,他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是不要随便逞能了。

厉今几步就走进了客房,把小孩儿往床上一放,然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犀利点评道:“跟只鸟一样轻。”

肖白大概因为肚子太疼没能听清,以为厉今说自己像只小鸟,支支吾吾地解释:“没、没有,翅膀。”漆黑浓密的长睫毛簌簌地扑扇着,好像很羞愧自己没有长翅膀似的。

小罗在一旁看他内心戏丰富的可爱模样,奈何老板在侧,一脸严肃冷淡,只能拼命忍笑,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

杜医生很专业,态度也温和,很快就给肖白打完了点滴,走之前反复嘱咐了注意事项,又悄悄到一边叮嘱厉今最好早一点带肖白去医院做个全面体检,身为一名医生,这短暂的接触,也足够他发觉肖白略显异常的状态。

厉今微微点头表示明白了,又让司机赵叔把杜医生安全送回去。

回到房间的时候,用了药又折腾好半天明显被累着的小孩已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被子严严实实地盖着。

厉今倚着门看了一会儿,才对小罗说:“不用查了,他以后就叫肖白。”

小罗的修为显然还不够,完全没能掩饰自己眼里的讶异,似乎为厉今的话感到震惊。

厉今却没有向他解释自己行为的义务,只是挥手让他离开了。

厉今随之轻轻合上房门,似乎是不想惊扰了里头睡着的人。

床上的人睡得极熟,好像是疲倦极了,小小的呼吸声比猫强不了多少。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厉今正安静地看着屏幕里的画面,正是熟睡的肖白,一张小脸埋在枕头里,睡相乖巧,连翻身的动作也没有,并没有初到陌生环境的不适应和戒备心。

厉今合上电脑,伸手摸到枕头下圆滚滚的糖果,是最普通的论斤称的那一种,彩色的塑料纸里包裹着廉价糖精味的糖果,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地剥开一颗扔进嘴里,那熟悉的甜的发涩的味道瞬间在唇齿间爆发,浓郁的好像能一直淹没他整个人。

厉今缓缓闭上眼睛,放松了身体,任凭那甜味将他包围,有种濒临窒息的快感扑面而来,侵蚀着他的清醒意识。

有多久他没有想起她了?一个月、一年、还是五年?

二十多年前,他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那一天,她像树上的最后一朵花,撑着即将枯萎的身体,冲他柔柔地笑:“小朗,你要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可转瞬间,她又收起了全部的笑容,冷冷地对他说:“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头。”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叫喊:“妈妈,你别丢下我,我会听话的!”像一头被困住的小兽,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悲伤和迷茫。

可妈妈不管不顾地将他推出了那个逼仄穷困的房间,那个几乎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只是在附近游荡一会,还是鼓足勇气绕了回去,可是远远地就看见那狭窄脏乱平日里没有人来的巷子里挤满了人,他有些害怕,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救护车嘶叫着冲进巷子,周围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是谁家出事啦?”

“喏,还不是那个赌鬼家,一天到晚喝酒赌博,一回家就打老婆孩子!”

“噢,那个赌鬼死了吗?”

“什么呀!是他老婆,上吊啦!”

“唉哟,造孽呀!”

“不然人家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呢!”

那些纷杂喧闹的声音一股脑儿地挤进他耳朵里,争先恐后地往他心里捅刀子,可他无动于衷,他只知道,他的妈妈,那个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努力微笑的女人,上吊自杀了。

他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要把自己赶出家门了,因为她要死了,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家了。

年幼的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那些脸上写着不屑、怜悯、轻蔑、好奇的路人就像他和妈妈之间竖起的一堵墙,成了他不敢上前的借口,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不敢去想象妈妈现在是什么模样,表情是痛苦还是释然。

妈妈不要他了吗?妈妈,为什么要自杀呢?小小的孩子脸上没有伤心,只有无助和空洞,他漆黑的眼睛没有一点光亮,好像失去光泽的玻璃珠一样暗淡,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杂乱的景和人,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他平静地想:噢,唯一在乎他的人,也离开了他,以最决绝的方式,那个时候他还不明白妈妈为什么选择这么做。

那个时候,他还叫时朗,时间的时,晴朗的朗。

妈妈说,希望他的人生能拨开云雾,得见晴朗。

妈妈没说的是,她的人生充满了挥之不去的阴霾,所以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的身上。

十岁的时朗心里盘旋着妈妈的声音:不要怕,小朗。小朗,快跑!小朗,妈妈会努力保护你的。小朗,妈妈爱你。你走啊!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黑夜里他幡然悔悟:妈妈走了,再也保护不了他了。

时朗转过身拔腿就跑,好像身后不是他曾经当作家的地方,而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无边的恐惧感层层涌上心头,弥漫他的全身,妈妈瞪大的双眼和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庞仿佛就在他眼前。

他紧紧闭上眼睛,漫无目的地逃跑,不敢回头,只要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可是天太黑了,不管是睁眼还是闭眼,都黑得让人窒息。

小小的孩子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坚硬的路面上,鼻子里闻到浓郁的花香,那是白玉兰的香气,浓烈又骄傲,是妈妈最喜欢的花。

他挣扎着抬起头去寻觅,黑夜里白色的花朵格外显眼,满树的绿色只余枝头的一朵衰败的白花,在他的注视下轻轻摔落枝头,跌进脚下的泥土里,白雪似的花瓣瞬间沾染了尘埃,不复圣洁的模样。

时朗顾不上看自己摔得生疼的膝盖,只是冲过去,捡起那朵白玉兰,略带枯黄的边缘和摔得破碎的花瓣尽入眼帘。

南临太靠南了,这里的白玉兰开得早,加上它原本就极短的花期,至多不过一个月,根本就撑不到如今的盛夏,这朵也许就是它的兄弟姐妹里面最顽强的了,一直开到今夜,终于还是凋零了。

时朗把玉兰花捧在手心里,好像这就是妈妈的灵魂,他一直撑着不哭,可是看见这朵脆弱美丽的花,他却再也无法克制,眼泪像打开了闸一样疯狂涌出眼眶,一颗一颗地滑落跌进深色的泥土消失不见。

无人的路边,男孩捧着一朵不再好看的花哭得肝肠寸断,却不发出一点声音,那是他熟悉的方式,静默无声,沉重的悲伤笼罩下来,好像天都塌了,让人无法呼吸。

厉今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汗珠顺着他刀刻一般的下颌滚落下来,无声地跌进床单里,刚刚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重新变成那个举目无亲失魂落魄的孩子,还好他醒过来了,没有溺毙在那里。

厉今紧紧环住自己,在黑暗里缩成一团,原本高大的身体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子,在夜灯微弱的光亮里轻轻颤抖,厉今的每根手指都在用力,让每一寸血肉都能感受到疼痛,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好像这个姿势才能给予他无限的安全感。

他好好地活下来了,他是最听话的孩子。

他对自己说,又像在对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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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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