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没完全合拢的窗帘缝里透进来,不偏不倚地投在厉今眼睛上,厉今不耐烦地皱眉,翻了个身躲避那刺目的感觉,缓了许久才懒懒地睁开眼睛,瞥了一眼手机:8:01,还有醒目的一个未接电话,不出所料,是沈易。
揽了一把被子,一只手飞快操作,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正在拨打,厉今把枕头挪高了一些,舒舒服服地垫着脑袋等待电话接通。
电话很快被接起,厉今轻轻“啧”了一声,沈助真是一贯的尽职尽责,好像永远等在手机边等着接电话似的。
“厉总,昨天小罗把事情跟我说了。”一个沉稳的男声从电话里传来。
“他也就传话做的最好了。”
“虽然质疑老板有点逾矩,但是我选择保留意见,我没法同意你这么做的意义。”
光听声音,厉今就感觉已经看见沈易那张严肃认真老古板的脸在眼前反复晃悠,一张嘴张张合合,分分钟说出让人头痛欲裂的大道理。
“别这么客气,严格来说你也不仅仅算我的下属。”他同沈易也算是患难之交,认识十几年了,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他是把沈易当家人一样看待的。
“为什么留下他,能不能给我一个真实的理由?”对面的人犹豫了几秒,在一肚子疑惑里挑了一个最重要的来问。
这边厉今却难得沉默了很久,最后才放低了声音说:“我觉得,他有点像以前的我。”
这感觉很难说,有好几个瞬间,他明明是看着肖白,脑子里不断重演的却是二十年多前从现场疯狂逃离的自己。
乱糟糟的头发,衣衫褴褛,只剩一双亮的渗人的眼睛和小兽一样凶狠防备的表情,在路人漠不关心的注视里像阴暗里的老鼠一样跑过街角,眼睛里有眼泪滑落,跟脸上的脏污混合在一起,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脚下不停地往前跑。
冷飕飕的风像刀子一样划过稚嫩的脸,他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不知道生机何在,他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么狼狈,他只知道妈妈让他离开这里,让他不要回头,让他一定要活下去。
而肖白,就像那个夜晚无路可逃的他,厉今轻易就能透过肖白的身体看见里面那只受伤的小兽在颤抖在害怕,可他却对自己伸出了求救的手,恳求自己带他离开。
明明素昧平生,偏偏肖白用一双充满信任和期盼的眼睛看着他,对他说出回家那个久违的词语,那眼神清澈得好像一眼能看见底,那语气里的祈求再明显不过。
而他偏偏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没由来地对肖白的处境感同身受,就像透过肖白看着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沈易并没有说话,厉今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一年的我没遇到可以求助的人,所以我吃了许多的苦。”
沈易终于吱声了:“当年你遇到我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吗?”
“你不一样,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知道,你会有出息的,我就是想要你欠我个人情而已。”厉今半真半假地解释。
骗人,沈易在心里无声地吐槽,自己当年不过是个连书都读不起的穷小子,连明天的一顿饭都不知道在哪里,何谈有什么出息。
只有他知道,厉今其实很容易心软,可他把自己包裹得太好了,像躲在壳里的蚌,死死地把自己柔软的内心藏起来,谁也不让看。
“就一个小孩而已,我现在也不是十几岁的厉今了,还难不倒我。倒是你还没说,你那边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人没找到,能调的监控都调了,寻人启事也发了,但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说到正事,沈易语气里还是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他知道这件事对厉今很重要,为了不错过最佳时间,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好好休息。
“已经确定是他了吗?”厉今不自觉地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往常更紧绷。
“确定了,我找到了曾经看到过他的人。”沈易也不由地跟着紧张起来,“那人看了你给的照片,一口咬定看到的就是照片上的人。虽然时隔多年有所变化,但是那人脸上的伤疤他看的很清楚,就是时德生没错。”
“既然如此,你就先回来吧。”
沈易感觉自己好像出现了错觉,明明是没有找到人,电话那头的厉今却好像反倒松了一口气一样。
“好。”
挂了电话的厉今拿起一旁早已经凉透了的蜂蜜水润了润喉咙,甜滋滋的味道从舌尖一直滑到胃里,让他平静起来。
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找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已经好多年了,虽然偶尔出现踪迹的几次,他都立刻就派人过去找了,却总是晚一步。
一个喝酒赌博成瘾的老头,这些年到底是怎么把自己藏得这么严实的?到底是谁在暗中帮他?时德生身上有太多谜团,时今忍不住在心里打上几个大大的问号。
做时朗的十年里,每一次时德生醉醺醺推开门,妈妈就会变得惊惶起来,匆匆往他手里塞一颗裹着彩色塑料纸的水果糖,使劲把他藏进小小的衣柜,焦急地让他闭上眼睛捂上耳朵,不要看也不要听。
水果糖慢慢融化在他舌尖上,纯粹的甜游走在他唇齿之间,他死死地闭着眼睛。但耳朵里还是传来时德生歇斯底里的恶毒叫骂,还有妈妈被毒打发出的痛呼声。
他躲在衣柜里,瘦小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手指攥的越来越紧,脆弱的塑料纸在他手心发出细微的哀嚎,十个指甲抠进肉里,掌心开始流血,可他一刻也不敢,睁开眼睛。
他就像那张没用的塑料纸,不堪一击,什么也帮不了妈妈,只能蜷缩成一团,仿佛垃圾桶里的垃圾。
时德生打得不过瘾的时候,就会一把拉开衣柜的门把时朗拖出来。是啊,这么一个家徒四壁的房间也只有这里能藏人了,傻子才会发现不了。
妈妈蓬头垢面地扑上来,声音凄厉:“你打我吧,你放过小朗,他是你儿子啊!”
时德生露出残忍的嘴脸:“儿子有什么用?要是女儿还能换几个钱给老子使使!没用的东西!”
时德生手边有什么就抄起来,一股脑地砸在时朗头上身上,时朗一声不吭,他知道现在惨叫只会刺激时德生更加兴奋,这个父亲就是个畜生。
妈妈一头撞在时德生身上,几年过度酗酒和日夜颠倒的生活早就掏空了时德生的身体,看似高大的身子猛地一晃,妈妈死死抱住时德生的腿,对时朗大喊:“小朗,快跑啊!”
时朗看一眼妈妈流着泪的眼睛,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没人知道,他只是躲在对面的楼顶,死死地瞪着时德生更加气急败坏地摔打东西,扯着妈妈的头发,一脚一脚踹在妈妈身上,嘴里吐出不堪下流的脏话。
时朗红着眼睛从角落里掏出他藏着的照片,那是妈妈结婚时拍的,照片上时德生高大帅气,妈妈温柔美丽,就像一朵盛开的白玉兰,娇而不弱,美而不艳,是一种脱俗的气质。
可这样一个女人却被折磨成了另一副模样,时朗知道,妈妈是私奔嫁给时德生的,原本时德生也是个老老实实过日子的本分人,只是意外被人骗去赌场沾染了赌瘾。
然后就开始输钱、酗酒、彻夜不归,连娇妻幼子都无法唤回他的人性,他赌红了眼睛,输掉了理智,把好好一个家搞得支离破碎。
最后逼得妈妈自杀,丢下儿子离开躲债,还带走了妈妈的骨灰,厉今苦苦寻找时德生,不过是为了他手里的骨灰,他要让妈妈入土为安,让时德生受到应有的惩罚。
在这世上,他最恨的最想找到的人是时德生,最不想面对的也是时德生,时德生就像他心口的一道疤,每一次想到都要把这疤揭开一次,血淋淋地揭开。
妈妈死后,他改叫厉今,他对自己说,从今天起,世上再没有时朗了。
其实真相远比想象的更残忍,在流浪的前几年,厉今只是一个无名小混混,为了一口饭什么都愿意干,直到遇到被他身上那种豁出去的狠劲所打动的方爷。
“只要你能帮我报仇,我就跟着你,上刀山下火海一句话。”
那一年厉今十五岁,眼睛里已经有了成年人都不一定拥有的沧桑,方爷喜欢他身上的无畏和不同于同龄人的成熟。
真相是方爷摆到他面前的,方爷不长不短地叹了一口气。厉今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变得足够强大,不惧怕任何打击,他还是低估了生命给予他的考验。
原来真相那么简单却又残酷,一切不过起源于裴远扬不经意多看的一眼。裴远扬是方爷的老对头,跟方爷在南临的地界上各占一半,维持着一个堪堪的平衡,只是他比方爷要更年长些,威望更甚。
只一眼,裴远扬就对这个穿着白色连衣裙像朵含苞待放的花一样新鲜的年轻女人动了心思,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叫苏玉春的女人是和身为孤儿的丈夫一起私奔到举目无亲的南临来定居的。
就因为这一眼,想要讨好裴远扬的人用尽办法想要把苏玉春送到裴远扬床上。
威逼利诱不成甚至选择把时德生骗到赌场,染上赌瘾,输的家徒四壁,即使是这样,苏玉春也不肯屈服,不愿意做裴远扬的情人。
对这一切心知肚明的裴远扬还以为吃尽苦头的苏玉春,早晚会有低头的一天,可惜世事难料,在南临翻手覆雨的裴远扬也没能猜到结局。
时德生在赌场里赌的最后一次,赌注正是自己的妻子苏玉春,并且毫无意外地输了。
这一次,苏玉春终于不能继续欺骗自己了,她撑得太久了,在不属于她的花期里苦苦煎熬,却看不到一丝希望,只得永远地跌落枝头,零落成泥。
苏玉春屈服了,却不是向命运,而是向自己。
她因为相信爱情而幸福过,也因为被爱情背叛而死。
这个故事就像一场盛大的赌局,参与其中的每个人,最终都是输家。
十六岁的厉今一拳砸在坚硬的墙上,他已经不再瘦弱不再年幼,鲜血从他的拳头上滴落,他听见自己宛若厉鬼从地狱爬进人间的声音在说:“我会杀了他,让他亲自去地下给妈妈道歉。”
方爷复杂地看着浑身戾气的厉今,他承认自己是存了私心,他需要一个像厉今这样的帮手来完成他的野心。
有仇恨又有能力还需要他帮助的厉今就是他把裴远扬拉下马的利器,他利用了厉今,而厉今心甘情愿被利用。
这就是世界的真相,一个人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厉今,什么都愿意付出。
把裴远扬送进监狱的那个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对着没有一颗星星的灰色的夜空放声大笑,一直笑一直笑,像是要把这悲戚的一生所有的笑容都用光。
妈妈在天上看着他,她一定什么都知道,她一定也会笑的,像一朵肆意盛开的白玉兰,不再悲伤不再流泪,永远都不会凋落。
厉今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他必须找回妈妈的骨灰,却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让他这一生都活在仇恨里的人。
肖白的脸突然闪过他的脑海,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对着虚空。
也许在他不曾注意的时候,他的心里悄悄发生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