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队因为案子的事集体加班,这和时弄没什么关系,下班时间一到,他就径自离开了市局,连招呼都不用打一声。
市局门口停着孔沛的车,时弄拉开车门道:“今天时最来找我。”
孔沛并没有露出任何惊讶,评价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时弄抿着唇:“你知道这件事,但是你没跟我说。”
孔沛转过头看他,神色认真:“所以?你要怀疑我吗?你不是一直在怀疑我吗?”
话不投机半句多,兄弟俩总能在打起来之前收住所有话题,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塑料兄弟情。
安静没十分钟,孔沛真心提议:“我希望这件事赶紧解决,你去找个靠谱的医生,不然总有一天我们得打一架。”
时弄没有睁开眼,他连动作都没变,嘴上一如既往的不饶人:“和你打架不需要分时间。”
孔沛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生怕自己下一秒就把车停下来,揪着他这个弟弟当街互殴。
“还有,我刚才只是在通知你。”
孔沛:“……”所以怪他自作多情,活该嘴欠?
回到启龙苑的独栋别墅,时弄转着戒指上了楼。方遂季茫然地看着孔沛,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孔沛倒了一杯水,心平气和道:“他要搬出去。”
方遂季滑动鼠标的手一顿:“为什么?你不是说时弄现在离不开人吗?”
孔沛没说话,他盯着杯子里的水出神。
身不由己的事情很多,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却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比如说疾病,或是天灾,还有那不死不休的人祸。他确实说过时弄离不开人,可那又怎么样?到了某些时候,他依旧什么忙都帮不上。
人活着是一场磨难,死后所有人都会上天堂,因为地狱就在人间。
“我劝不了他。”孔沛说,“无论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哥哥。”
方遂季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时弄很厉害的。”
大概只有在无所不能的方副总面前,孔大医生才能显露出内心的软弱。孔沛张开嘴,讲述他最害怕的事:“可是,我怕意外。”
人祸怎能抵得上天灾呢?
方遂季说:“时弄命大着呢,当初车祸他都活下来了,还有什么能要了他的命的?再说了他那么能折腾,估计阎王爷都嫌他烦。”
孔沛抹了一把脸,强颜欢笑道:“你说得对。这小子,招人烦着呢。”
希望他能再招人烦一点,最好连死神都嫌他烦。
孔沛起身上楼,方遂季继续投身到工作中,时弄留给他的文件他只看了四分之一不到,剩下的四分之三还需要好好琢磨。
有时候上司太聪明了就是这点不好,他的一句话包含了十句话,其中九句半都需要下属去推理分析。方遂季也清楚,这不过是时弄用来锻炼他的。
时弄做到了算无遗策,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死了,这些活着的人该怎么办?时弄不会没想过,在他看来,死亡不过是超越时间的另一种存在,充满了未知和不确定。
书房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孔沛平复好心情,推开留了一条缝的门。门里的世界让他一度后悔刚才对他的心疼,桌上的书、文件、纸散落一地,还有笔和一些玻璃制品,以及时弄最宝贵的那副棋盘,黑白棋子在一片狼藉中星罗棋布,看得孔沛太阳穴突突直跳。
让心疼都见鬼去吧!他现在只想和这个糟心玩意儿决一死战!
“我记得上副棋你下了六年才砸的。”孔沛皮笑肉不笑道。
时弄转过身来看他:“迫不得已。”
孔沛:“这副棋还没下完你就扔了?”
时弄皱着眉看向他:“下完了,不然我砸了干嘛?”
孔沛实习期间看过不少被自家熊孩子气到住院的家长,当时他只觉得好笑,现在他觉得自己也差不多了,那种气血上涌的感觉,让他恨不得分分钟揍时弄一顿。
“然后,其他的呢?别告诉我那是棋子自己长脚路没走稳摔的。”
时弄指了指太阳穴,语气淡然:“头疼。”
孔沛一下子没了脾气,他摆摆手无力道:“算了,你去休息吧。明天……”
“不用,我自己整理就行。”时弄打断他,“方遂季昨天说他想吃鱼,你去做条鱼给他补补脑子。”
大脑左半球额下回后部的运动性语言中枢跟坏死了一样,孔沛几次张嘴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最后只能沉默地退出书房。
方遂季不喜欢吃鱼,他曾被鱼刺卡过,自那以后他就没碰过鱼。
时弄的疼痛阀值很高,能让他把书房砸成那样的头疼,可能得是不打麻药做开颅手术的程度。
这些孔沛都清楚,但是时弄的自尊让他闭嘴。他不允许任何人戳穿他的狼狈,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的哥哥,哪怕是见过自己更狼狈时候的医生,哪怕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也都不允许。
“时弄怎么了?”方遂季注意到孔沛的低沉,知道时弄出了问题,于是问道。
孔沛道:“产生初步成瘾性。”
也不知道方遂季有没有听到这句话,等孔沛把鱼都处理好,才等到他的回答:“然后呢?”
孔沛说:“他的抗药性产生的太快了,再这样下去,就只能混合着吃,但这样会对身体产生不可逆的伤害。还有他的胃……都是问题。”
方遂季:“我有时候怀疑,那场意外到底是不是意外。”
鱼下锅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厨房和客厅同时安静下来,直到锅里的动静小了很多,孔沛才说:“肇事司机当场死亡,报警的还是司机本人。就算真有猫腻,也查不到什么。这件事你查了,我查了,时弄私底下来来回回查了几百遍,还有官方,得出来的结果都是‘意外’。哪怕我们都知道这是蓄谋已久,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这只能是意外。更何况,时弄还想不起他到底为什么要出省。”
“意外,”方遂季喃喃自语,“多么完美的意外。”
孔沛说得没错,当初调查车祸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可是因为缺少关键证据,车祸最终被定义为“意外事故”。
“佩德罗,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学医?”方遂季突然问。
孔沛沉默很久,说:“忘了。”
这场对话虎头蛇尾,结束得潦草而又仓促,直到时弄没事人一样走下来,从冰箱里取出一罐饮料,单手拉开拉环,举头一饮而尽。
孔沛将蒸好的鱼肉端出来,倒进装满蔬菜叶子的碗里,用刀叉划拉两下,鱼肉被手动撕成条状。
时弄:“……”
时弄:“这玩意儿,狗都不吃。”
孔沛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善:“是的,狗都不吃。”
狗都不吃,但是时弄吃。
方遂季的文件还有很多没看,时弄调整了一下眼镜,打算帮着一起看,方遂季抬手递给他一副防辐射眼镜。时弄手一顿,摘下近视眼镜,换上方副总手上的那一副。
在金融这一块,两人的区别就像研究生和启蒙生,这个折磨了方遂季一下午的文件,在时弄眼里和“1+1”没什么不同,他只是扫了两眼,就指出七八个问题。
方遂季:“时董,给我一点面子。”
时弄闭着眼揉着太阳穴:“方副总,这份文件你看了一个下午,只看出三个问题,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方遂季苦笑道:“我又不能和你比。”
时弄端起杯子,遮住翘起的嘴角:“这是我十六岁的考核文件,您都快奔三的人了。不过能看出十之一二,已经可以吊打不少人。”
孔沛端着餐盘招呼着两人开饭了,方遂季合上电脑,伸了一个懒腰:“走吧,‘天才操盘手’,现在应该解决一下作为人类的基本需求。”
时弄留给方遂季的任务不多,和他当年的学习任务不能比,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晚饭后,方遂季打开另一份文件,仔细琢磨里面的细节。时弄看了一会,对他的实力进行简单的评估,转身上了楼。
孔沛收拾完餐桌,坐到方遂季对面:“十六岁的难度怎么样?”
“相当于让你研究出治疗白血病的特效药,”方遂季头疼道,“真的是个疯子。”
孔沛给他揉着脑袋,笑着说:“特效药我是研究不出来的,不过小叔确实是个疯子。”
方遂季对于这句话的前半句持怀疑态度,刚想说什么,就看到时弄提着行李箱下楼,他迟疑一会,疑惑道:“时弄?”
时弄抬头瞟了沙发上的两人一眼,在“有伤风化”和“不成体统”两个词之间选了一会,最终道:“没什么,你们继续。”他将行李箱扔在楼梯口,往上走了两步又返回,看着孔沛真心实意地问道:“为什么我的衣帽间里只有正装?”
孔沛:“年初设计师打电话给你时,你是这么说的。”
时弄嘴角抽搐:“我有多久没休息过了?”
方遂季很认真地回想一番,道:“是挺久了,上回你出去还是因为工作。”
多么丧心病狂,多么荒谬至极,资本家听了都要流泪。
时弄按着眉心,幽魂似的上了楼:“结束后我一定给自己放个长假,全世界的资本家都没这么压榨自己的,怎么感觉我的员工都比我轻松。”
方遂季对比深有同感。时氏内部有一条潜规则,员工只要比时弄来得早,就不算迟到。时氏的规定上班时间是上午九点,下午两点,时弄每天都要等到十点才上班,上了一个多小时,十一点半是规定的午休时间。时氏能到现在不倒闭,全靠员工的自发勤劳。
第二天,孔沛先把人送到市局附近的育新花园,然后带着时弄,在迟到的最后一秒将他送进市局。
“帮你把剩下的订单改了。”
孔沛又叮嘱了两句,时弄眯着眼神色恹恹地点头,过了两秒:“订一件礼服,不久后应该用得到。”
等时弄下车,孔沛又说:“方遂季跟我说了,虽然我有主持葬礼的经验,但我不想这么快就进行第二场。”
时弄深吸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在宽慰谁:“没事,那是最糟糕的情况。”
时弄昨天离开的早,很多事情不清楚,直到朱莫迪提起,他才知道鞠君善回昭节楼后又出了启龙苑,后面的事因为没有监控,也就不得而知。
“我会继续找齐家的人要监控,”时弄打开电脑,“你们柏队长呢?”
朱莫迪说:“我们把龚凯、廖晨星还有谢子姜叫了过来,打算重新审一遍。”
时弄在触摸屏上移动的手一顿,他抬起眼皮看着面前的男人,只一眼又收回视线,不咸不淡道:“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
齐恩夏早上八点左右发来慰问消息,一条“早安”孤零零地躺在聊天界面。
时弄想了想,同样回了一句“早安”,接着又补充到:“我打算通过和艾美医院合作,从内部找到当初你母亲病故的真正原因。”
“正在输入”四个字在聊天框顶部跳动,半天才出现一条新消息:“如果是时弄,会怎么办?”
如果是自己?时弄笑了,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假如不符合“时弄”的性格,那么这个问题相当于没有回答。他斟酌着答案,回复:“法治社会,一切交由法律。”
“哪怕不公平?”
时弄的性格多少带些傲慢,这是从基因里带出来的,改变不了的。对于这个问题,无论是哪个“时弄”,都只会有一个答案——“不会不公平”。
电脑屏幕的那头没了动静,时弄揉着发胀的眼睛,想着什么时候能见见齐家的最后一个少爷,齐思延。他不希望这个时间会隔很久,这样会有很多事弄不清楚。
既然山不来就我,那我便去就山。
另一边,柏行川将龚凯的照片放在谢子姜面前,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谢子姜看了好一会,摇头否认:“不认识。”
柏行川说:“四月四日晚,他曾送你妻子,也就是鞠君善回小区。”
谢子姜抬头看着他,问:“所以他是凶手吗?”
柏行川平铺直叙道:“监控显示,他和死者举止亲密——”
“所以你们查不到凶手就污蔑我的妻子?”谢子姜猛拍桌子,他的额头青筋凸起,看起来愤怒极了,“柏警官,我来警局是为了配合你们找到杀害君善的凶手!不是听你们瞎扯淡的!”
朱莫迪连忙安慰道:“谢先生,请先冷静。我们这有当天的监控,您可以看一下。”
柏行川不慌不忙地拿出监控,被重新剪辑过的视频不过两分钟,谢子姜压着怒气看到最后,也明白这件事真不能怪警察乱说。
“我不认识他。”谢子姜说,“抱歉,我刚才有些着急。”
柏行川表示理解。
谢子姜继续道:“我和君善有个孩子,今年七岁,现在在某寄宿学校念书。今天周五,不出意外下午两点君善就要去接他。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和他说,他的妈妈出事了。”
国人对于很多事情都很避讳,死亡、生育尤为慎重。这两个词代表了人的一生,背后的含义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的。
“谢先生的孩子这么小,就上寄宿制学校?”柏行川问。
谢子姜点头:“嗯。当时想得是孩子上学了,君善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但哪那么容易?论教育这一块我和君善都不是专业的,小孩又被我们宠惯了,刚上学那会儿,老师能一天打八个电话。现在一切都步入正轨,我想着和君善换换,让她回职场——她一直都一样做一个职场上的女强人,结果因为孩子的事,这个梦想夭折了——前不久我递交了辞职申请,打算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就回归家庭,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和她说,结果……”
柏行川看着面前的男人红了眼眶,心里一是五味杂陈。
谢子姜吐出一口气,道:“至于这个男人,我没有一点印象,君善也没有和我说起他过。对了,我可以问一句他叫什么吗?”
柏行川说:“龚凯。”
谢子姜愣了一会,低头仔细打量着桌上的照片,神色愈发凝重。
“怎么了,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