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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沉西山,天色暗蓝,零星的星星逐渐增多,在天空里结成了一条不规则的纽带,一片昏暗里,村里的人家渐渐亮起了昏暗的黄灯,丁丁点点,好似夜里分散开的萤火虫。

“你为什么怕狗?”周蔚走在前面,闲聊道。

“小的时候被狗追着咬过,当时也是在乡下,我和我妈赌气跑了出来。”提到小时候的事情,许清垂眸,抿紧了嘴唇,“其实我以前不怕狗的,甚至觉得它们很可爱,直到那次被人放狗咬过。”

“有人放狗咬你?谁干这么无聊的事?”

周蔚忍不住轻笑,可后面的人却突然没了声音。

就着晦暗不明的天光,周蔚回头——

许清的脸隐没在暗蓝色之中,比星般闪耀的眸子正好抬起,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

“一个十分讨厌我,恨不得我去死的人。”

空气凝滞,周蔚心里猛地被人一揪。

“我以前一点也不想做律师,因为我妈就是个律师,她承办过很多案件,有感谢她的,有怨恨她的,还有恨不得我们一家都去死的,小的时候我就碰到了一个,那个小孩和我一般大,但是他却过着和我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他说如果不是我,他的生活绝对不会是这样。”许清自顾自道,“不过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我两谁也不服谁,当场就扭打在了一起,结果这货不讲武德,知道自己打不过我,就放狗咬我。”

许清张嘴,扯出一个阳光十足的微笑,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炫耀似的又加了一句,“但是那狗没我跑得快,而且那只狗跑得太快,翻沟里去了。”

明明是一件多提两句都觉得羞愧的事情,到了许清嘴里却成了赤裸裸的炫耀。

周蔚忍不住轻声道:“小孩。”

小孩可不就是这样,哪怕是求饶,也只是战略性的,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是藏不住的狡點和小机灵。

“你觉得小敏的大娘怎么样?”周蔚开口问道。

“挺正常一人,除了不能说话,其余的压根看不出来像是受害人。”

“刘山案一共有三名受害人,第一位植物人的受害家属对赔偿金还算满意,所以签署了谅解书,第二个我找的就是她,杨梅的验伤报告是子宫穿孔,可能会造成终生不孕,但当时刘山的母亲,也就是杨梅的婆婆,一听谅解书可以替他儿子减刑后二话没说就给我了,至于杨梅,虽然一直保持沉默,但也看不出恨对方的样子。”周蔚沉思,“但是哪怕是亲人,这也太顺利了。”

“你是担心杨梅受到刘山母亲的威胁才写下谅解书?”一般来说,谅解书在过失犯罪中可以作为减轻罪行的一个渠道,但像刘山这样的,效果虽有,但是不大。许清心里一咯噔,“不至于吧。”

“你不觉得小敏很奇怪吗?村里人多嘴杂,既然有人告诉她刘山害人了,那说不准也会告诉她害了谁,可你看她和那个女人却十分亲热,丝毫没有嫌隙,试想一下,如果你是一个和小敏一样大的孩子,你在得知爸爸伤害了自己亲昵的人后还能做到与对方亲密无间吗?”周蔚接着道,“你记得刚给杨梅张嘴要说什么的样子吗?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我希望的可能,告诉她的人嘴下留德了,没告诉小敏杨梅的事,二是小敏从头到尾都知道了,但是她默认了这一切,并阻止了杨梅试图向外界传达的信息。”

“我是律师,又不是警察,这些问题对我而言已经超纲了。相比城市,农村要更看重亲情,或许这一切都是你想太多了呢?”许清嘟囔。

“或许吧。”周蔚喃喃道,“有的当事人连自己的律师都骗,更何况是案件的受害人,我已经习惯去怀疑和推敲了。”

说不清是不是心情使然,许清总觉得心里抓耳挠腮,终于没忍住,挤牙膏似的挤出了一个问题:“小敏为什么要吃药?”

“问题这么多,你不是不接这个案子吗?”

许清倒吸一口气:“……”

又来?!

见许清这幅模样,周蔚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反问:“你知道那条狗为什么叫巧克力吗?”

“不知道。”周蔚这话说得许清莫名其妙,两人明明在讨论案情,可他为什么要知道一条狗的姓名来历?

“小敏三年前查出急性非淋巴细胞白血病,因为资金不足,加上医院暂时找不到匹配的骨髓,所以刘山无奈之下决定放弃救治,在出院的那天,妈妈给小敏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块德芙巧克力。没想到小敏没舍得吃,一直捂在口袋里,要带回家给爸爸吃,结果天气热,巧克力在路上化了,父女二人都没吃到巧克力。”

夕阳西下,小女孩捧着发烫的巧克力,和爸爸一起满心欢喜地打开,却看到了早已化成黏糊的巧克力浆。

光是想象,许清都觉得心里一沉。

“怪不得经济困难,不早说……”许清别过脸,嘟囔道。

周蔚没听清,问:“不早说什么?”

“早说的话我就给小敏二百块钱,让她去买巧克力了,德芙有什么好吃的。”许清扯安全带,“你越是这样说,我越讨厌刘山。在伤害别人的基础上成全自己,与他的亲生女儿一比,父亲的道德品质堪称卑劣。”

“傻。”周蔚简洁地吐了个字。

明明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从周蔚嘴里说出来,却平白多了几分亲昵。

“在道德上,我们没有资格去评判一个人的对错,换作你我,同样是命运的恶意,也并不一定就能做出一百分的选择。你之所以觉得他十恶不赦,有时候并不是你的灵魂比他高贵,而是因为你的处境比他幸运。”周蔚补了一句,“不经他人苦,莫教他人善。”

天色漆黑,山路坑洼,好在两人总算看到了前方人家的灯火。

周蔚确认了门口贴的门牌号,低声道:“到了。”

这次两人要去的是受害人之一的李芳家。

约是之前见过周蔚,李芳的婆婆一见到两人,就拉长了一张脸,满是沟壑的脸上写满了“不欢迎”三个字。

就着门口裹着油灰的黄色灯泡,老太太年纪约在七十岁左右,灰白的短发,穿着暗色的花纹棉衣,标准的农村老太太打扮,虽然身形矮小,但精神头却十足,手里牵着一个半大的小女孩,将门放开了转身就走。

因为被巧克力吓得不轻,所以一进门,许清就四处观看这家有没有养狗,所幸,李芳家没有养狗,反倒是在泥地院子搭了个简易鸡棚,里面里散养了一群鸡,土鸡肥硕,气宇轩昂地站在院子里,偶尔还会伸长了脖子看向两人。

许清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早就和你说了,我们不会给姓刘的那家谅解书的,你就算上门来一百次一千次也是一样的,没用的我跟你说……”老太太自顾自地走在前面,嘴里念叨。

虽然许清一向自诩脸皮厚,可被人这么明目张胆的厌弃心里还是不是个滋味。

许清故意放慢了脚步,紧紧跟在周蔚身边,小声问:“你来要过谅解书?”

周蔚点头,他的确来过,刘家对刘山的案件采取消极处理,可他不想这样,早在想将案件转移给许清之前,他就接触了几次这件案子的当事人。

“来过,被老太太拿扫帚赶了出来。”周蔚坦然道,“老太太脾气挺暴的,等会儿不管对方说什么,你都不要与她发生正面冲突。”

“她还赶你?!其实我们也不一定就非要谅解书。”周蔚长得高,步子迈得也大,许清快走几步,追了上去,接着道,“这个案子里有个漏洞,刘山夫妇与李芳婆婆已经违背了李芳本人的意志,就算我们拿到了谅解书,公诉人也很可能会以是否是本人意愿而提出疑惑,最后最大的可能就是中止庭审……”

这是许清不想接手这个案子的根本原因,只不过在悄然之间,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如果说原本他怀揣着恶意和小聪明的心态想考考这位前辈周律师会不会未雨绸缪的发现这个漏洞,如今的他更希望周蔚能快点发现这个点,并想到解决或者处理掉这个案子,以免砸在手上。

“如果不要谅解书那要什么?公诉人如果对谅解书存疑那他一定会选择调查,可是如果没有谅解书的话,刘山案就没有半点翻盘的可能。”周蔚依旧是没什么波澜的脸,似乎是没听懂许清说话一样。

“法律援助的案子时间拖得久对你有什么好处?!”许清忍无可忍,挡在了周蔚的前面。

李芳家的房间是扇吱呀响的旧木门,上面垂着沾了油灰的彩色珠帘,还没进屋,就隔面扑来一股子老旧的霉味。

周蔚一定是傻了。许清想。

本以为周蔚是个识趣的聪明人,却没想到这人如此的横冲直撞,丝毫不考虑自己的自尊与颜面。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法律援助派来的律师,走个形式上的过场而已。

周蔚抬脚上了门框,停了下来,看向许清:“不管怎么说,小敏还在等他爸爸呢,我不会让这件案子烂在我的手上,放心好了。”

固执的人。许清腹诽。

周蔚走在前面,许清只好紧跟在对方身后,硬着头皮掀起帘子跟进去。

事情过去不久,被害人李芳还在床上休养,一张木板堆成的小床,人一晃床板也跟着叫,李芳盖着红色的被褥,黄澄澄的灯泡一照,趁得本就干瘦蜡黄的脸更如鬼魅。

见来了客人,倚靠在床板上的李芳直了直腰,拍了拍坐在边上抽廉价烟的丈夫,丈夫晦暗地看了两人一眼,继续低头闷声抽烟,没有表示出任何愿意与两人交谈的样子。

因为有了周蔚的预防针,许清对着一家子的无视淡然不少,至少不会有想掉头走的冲动。

“这位是我的助手许清律师。”周蔚主动开口,看向李芳,“最近身体好些了么?”

“好了一点。医生说再过几天就可以正常下床行走了。”李芳绞着手指,神态拘谨:“上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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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没有发觉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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