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二楼楼梯口书房泄露的光外,整个家都是一片漆黑。
花色的小皮球顺着楼梯滚到了二楼门口,孩子样的许清屏着呼吸,踮着脚尖,抱起球慢慢地走到书房门口。
沉重的深色木门遮掩,宽敞的房间里是站了好几个人,许清抱着球,躲在光明与黑暗交界的罅隙里,静静地看着里面。
“……许律师,你不是龙兰有名的大律师吗?他们都说你厉害,那你一定知道我们之间是谁错了,你怎么能不讲理呢?!”
说话的是个木讷的汉子,乱糟糟的头发分不清是头皮屑还是白发,灰白了一大半,一身洗得发白的丹宁外套搭在身上,颤抖着垂下的手心里满是黄厚的茧子,黑色布鞋里脚趾在紧凑,似乎在鞋里呆的不痛快,小脚趾隐隐已经有了破鞋而出的趋势。
“我没有不讲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作为医院方面,我们也很遗憾。我之前已经说得十分明确,你们一共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走司法程序,一纸诉状后根据法律的判决我们进行赔偿,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私下商量,找出一个令双方都满意的和解方案。”许真站在办公桌前,神情冷漠,故意涂厚的粉底下是掩盖不住的疲惫。
一提到法院,男人的情绪变得更加激烈起来,他粗粝的双手拍在许真面前的桌子上:“法律的判决?你竟然好意思和我提法院?!你让我去找鉴定机构,我去了,可是他们却告诉我这不属于医疗事故,让我撤诉!你告诉我,如果这不是医疗事故,那什么是,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我老婆因为这件事她都变成残疾人了啊!你们毁了一个家庭啊!你们这些人赚那份黑心钱晚上睡觉睡得安稳吗?!”
汉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黝黑的脸憋得通红,“我懂了,我懂了!这一切都是你们计划好的!你们都是人渣,都是败类,你一定一早就和那群人串通好了!你们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垃圾!”
“严先生,请冷静!”许真也提高了音量,“作为仁心医院的法律顾问,我有必要提醒您时刻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
手一松,许清怀里的花色的小皮球落地,引来了正在找他的保姆,还没等许真看向这边,许清就觉得身上一轻——他被人抱走了。
天色朦胧,晨雾轻薄,天亮了。
电梯“叮——”的一声,许清脚快一步,抢在了周蔚前面,率先挤出电梯门。
今天的求真人流稀少,剩下的也大多在忙活自己的事情,主任萧维捧着保温杯,兴致勃勃地在过道里遛弯,结果一抬头看到了杀气冲冲的许清。
“小许啊……”一阵烈风吹过,许清早已走得没影,只剩下萧维捋了捋自己额前的两根毛,自顾自地补了下面的话:“下周迎新聚餐你要来啊。”
“下周迎新聚餐?我怎么不知道?”周蔚散步似地走了出来,接过话茬。
“小许刚来上班你就带着人到处跑,我想通知你们都通知不到。”萧维狐疑地看了周蔚一眼,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将声音压在喉咙里:“这一大早的,小周周,你们不会吵架了吧?!”
“没有吵架。”周蔚看了眼萧维,“小孩闹别扭而已。”
萧维一听立马嗔怪地看了周蔚一眼,开始发动教导技能:“闹别扭?人家才上班第二天啊你就和人家闹别扭,老周,你答应我的啊,他特殊,你不要给我得罪……哎,我话还没说完!”
得,心情不好是老周,心情好才是小周周。
周蔚耸耸肩,压根没有要听萧维讲道理的打算,转身就走,一阵微风吹过,萧维摸了摸鼻子,尴尬地倚在会计小川的桌前,讪笑为自己挽尊:“这群小兔崽子……”
许清这回是真生气了。
他万万没想到,原来周蔚一早就要到了李芳的谅解书,只是没有和他说而已!
可是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早和自己打声招呼,任凭昨晚的自己和一个老太太吵了半天?!
天知道他真的以为这次要搞砸了!
许清捶桌,心里在周蔚的缺点前面又加了一条:心机深沉!
办公室的门锁不上,周蔚干脆搬来一个椅子将门抵住,许清还以为对方要给自己解释,没想到周蔚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径直去了挨着自己办公桌的隔间,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了水流的哗啦啦声。
许清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握着笔,赌气似地用黑水笔在鸡蛋上面写下“周蔚”的名字。
阴晴不定,心机深沉。当初他怎么就选了这样的人表白?
鸡蛋立在许清的笔筒里,石灰白的外壳处处彰显着刚出生的新鲜劲。
许清用笔尖戳了戳蛋壳,决定今晚就吃周蔚蛋炒饭!
水流声戛然而止,不一会儿,周蔚就换了身整洁的衣服从隔间里走出来,灰色的“四条杠”西装穿在他的身上,将他精英阶层独有的气质完美衬托。半干的头发垂在额上,周蔚下意识地往后一捋,露出光亮的额头和两条浓密的长眉。
变态就是变态,一大早跑来班上洗澡不说,竟然在自己的办公室装了个淋浴间。许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许律师,刘山案下周开庭,资料都准备好了吗?”周蔚坐到椅子上,开始翻看案件的资料。
他习惯准备周全,就如他的人一样,桌上所有的文件都最好一丝不苟地装好封好,相比许清乱成一团的桌子,两人简直是天壤之别。
许清冷哼一声,将刘山案件所有资料胡乱一塞,往周蔚面前一放:“早就准备齐全了,周律师。”
周蔚抬头,饶有意味地看着许清,似乎不理解对方为什么发火。
“周律师昨夜忙啊,连澡都要在班上洗。”许清阴阳怪气。
“昨晚看捋案情捋到了深夜,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结果一睁眼就到了上班的时间。”周蔚依旧保持着他宠辱不惊的神情,“你呢?昨晚没睡好所以今天的火气格外的大?”
“周律师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傻子?”许清懒得拐弯抹角,干脆直说,“你既然一直和李芳联络并且早就知道李芳有给谅解书的倾向为什么不告诉我?还和我赌,说什么相信我,我还真以为是自己弄砸了。”
想到自己对李芳说的那番话,许清就悔不当初。
感情周蔚这货是拿自己当枪使了!
“原来是这事。”周蔚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之前联系李芳的时候,李芳还告诉我她需要考虑考虑。换而言之,我也没想到今天能拿到谅解书。”
周蔚其实一早就知道许清气急败坏的原因,可是看着面前的小孩像一只炸毛的猫咪,坏心思就像在心里发了芽。
周蔚喉结滚动,有一种想将对方拉入怀里的冲动。
“至于我为什么不告诉你,难道你忘了,当初你可是信誓旦旦地说不接这个案子的。好在理智还在,拼命地在为心里的野兽顺毛。
周蔚垂眼凝神——一抹不自觉的压抑从眼角滑过。
“你……!”许清咬牙,却无从反驳,“周律师真是一张巧嘴。”
所有的理直气壮到了这句话面前都成了纸上谈兵,明知道周蔚是故意堵塞自己,许清也毫无办法。因为对方说的没错,当初信誓旦旦地说不接这个案子的人就是自己。
“李芳同意写谅解书,其实多亏了你。要不是你的那番话让她幡然醒悟,她估计还处于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美梦里,是你拯救了她,也帮了我。”周蔚神情认真,“我说过,我相信你。”
周蔚深知“见好就收”这个道理,逗许清逗得过瘾了,他双手交握,诚恳地看向许清。
“可是你确定那份谅解书……”许清听周蔚这么一说,气瞬间消了大半,又开始为周蔚筹划起来,“我是说万一,万一开庭前的这段时间李芳经过家里人相劝,再改变主意怎么办?我看她婆婆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还有她老公,而且她情绪本来就不稳定……”
到时候公诉人倒打一耙,登门调查李芳再改口供,事情就会更复杂了。
“就像我相信你,你也可以相信我,作为礼尚往来,我送给了她一张离婚协议书并答应她,免费替她提起离婚诉讼。”周蔚道,“再加上你的那番话,相信过不久就能听到她的好消息了。”
许清:“……”
这人是真拿他当桥使,此人未免太腹黑!
“谢谢你,许律师,真心的。”周蔚往前挪了一下旋转椅,让两人的距离更加贴近,甚至到了暧昧的程度后,抬头认真地看着许清。
周蔚的眼神太过真诚,真诚到许清最后一点气都消失得没了影踪。
虽然越想越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良久后,许清才察觉两人的距离也过于近了些。
许清咬咬唇,往后退了一步,揣着一肚子气没地撒,环顾了一圈最后视线钉在了周蔚的咖啡机上:“既然感谢我,那就请我喝咖啡吧。”
秘鲁咖啡豆,喝一点少一点。
“只是喝咖啡?”周蔚挑眉,语气遗憾。
许清以为周蔚舍不得,故意去自己的办公桌上找了一个超大杯:“周律师舍不得?”
周蔚轻笑一声,接过许清递来的杯子,撸起袖子,开始启动机器,研磨咖啡豆。
暖气将屋内熏得脸红发燥,许清站到窗口,拉开半遮掩的窗帘,想从仅有的缝隙中汲取一些冷气,让头脑清醒一下。
日光倾盆,洒落在周蔚的身上,将男人的身形晕染,渡上一层圣光。
因为燥热而加速的心跳仿佛不要钱一样,“砰砰砰”地在耳边直跳,好在咖啡机的噪音大,替他遮掩了这不合常理的一切。
不一会儿,办公室就飘起了浓郁醇厚的咖啡香。
周蔚将许清的杯子加满,又从桌下拿出一瓶牛奶,递过去:“你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