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去周蔚办公室蹭杯咖啡,结果萧维一开门就看到了师徒二人剑拔弩张的模样。
萧维紧张地将周蔚带回了自己办公室,确认四下无人后将门锁起来,周蔚没看明白萧维要做什么,于是无声地用眼神质问他。
“你们打起来了?”萧维紧张得要死。
“你觉得我们像是要打起来了?”周蔚忍不住想笑,坐到了萧维办公室里的沙发上,“你看看你给我找的好徒弟,刚上班第一天就忤逆上司的意思,还表示要辞就辞,无所畏惧。”
萧维干笑两声,坐到了周蔚的对面:“哎哟哟,周律师这说的是什么话,那是我找的吗?不是你看了人家的简历当场眼就直了吗?怎么什么事都能赖到我头上呢?怎么?和你的律政俏佳人相处得不够愉快吗?”
周蔚打开萧维办公室的笔记本电脑,找出刘山的案件,放到萧维的面前:“他有骨气,不想接我为他选的这个案子。”
萧维一脸雾水地接过卷宗,疑惑道:“不就是个普通的法律援助案子吗?既简单又好打,主审的法官还是新人,就算出纰漏了也不会挨骂……我靠,这么好的案子你怎么给他了?”
“不然给你吗?”周蔚无奈的看了萧维一眼。
“我就算了吧,这种油水不高的,我说他不接就不接呗,新人嘛,总是有些天真,当初你不也是吗?更何况他还是你学弟,你不是说是老相识我才把人给你带的吗?让着点人家。”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一个是求真王牌,一个是业界大前辈的儿子,这两人如果真打起来,那吃亏的肯定是他萧维。
“我当初?怎么可能……”周蔚冷笑,却莫名其妙的心虚了起来。
“傲娇男神,在我面前还装什么装。”萧维揶揄地看了他一眼,适时地提醒:“未成年人持刀故意伤人,当时你也很愤怒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存在,还和我闹了好几天说不接,直到了解了原因后才松口。”
周蔚沉默,当时的案子让他印象深刻,说忘记那只能是假的,一个成了混混的男孩因为持刀伤害自己的亲生父亲而被刑拘,亲情与法律之间的平衡遭到破坏,哪怕是自诩专业的他,也在那一刻犹豫了。
“哎,不过说真的,那个小许清真是你学弟?”萧维有些贱嗖嗖地凑来一张脸。
“是。”周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加了一句,“印象很深刻的学弟。”
“什么样的印象深刻,能让你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因为一个人魂不守舍的模样。”萧维吃惊,周蔚看到许清简历时嘴角扬起的笑容实在是太让人印象深刻了,甚至可以说,这是萧维认识周蔚以来,第一次看到对方脸上有这样的表情。
“想听吗?”周蔚觑了一眼萧维,起了逗这个糯米团子的心思,“可是我不告诉你。”
大学就像一场美容院,所有人都忙着在原有的基础上修葺自己。只有许清,永远都是吊儿郎当的表情,懒洋洋的语气,乌溜溜的眼睛四处乱转,像只猫一样,似乎藏不了半刻的心事。
那天对方将自己堵在楼梯口,让他一定要去看自己有关知识产权的模拟法庭,男孩穿着律师袍,意气风发的模样让人过目不忘:“周蔚,如果我赢了,你要不要考虑和我在一起?”
周蔚永远都是面无表情,只是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手心攥出了一把汗。
“不在一起也行,但是能不能我妈找你的时候,你就说我们在一起了?”许清看了看四周,小声地说道,“求你了,周蔚,就当帮我这个忙,以后兄弟有事的话,我一定第一个到。”
“好。”周蔚在心里说道。
那天是许清的高光时刻,刚下了模拟法庭就被一群人围住,争着要和他合照纪念,他就像是一个吉祥物一样,忙成了陀螺,以至于他悄悄地走了都没有发现。
“无语,无聊,无趣!”萧维对周蔚这一套嗤之以鼻,沉默了一会儿后正儿八经道,“对了,我叫你出来是有事要交代你,许清这小子有点特别,你可能没听过他,但一定听过他妈许真和他外公。”
周蔚的确听过许真的名号,就像是每个行业都有广为人知的人物一样,许真一度被评为律师界的楷模,至今胜诉率在业界还是遥遥领先。
只是这样的大拿,随便拿几个案件都够自己下面小律师吃的,何苦让自家亲儿子去外面讨生活。
“许教授就不提了,你们法大的定海神针,到现在还活跃于这一行。许清当初投简历的时候,许真就联系我了,说以后就麻烦我多照顾她儿子了,当时没有多问,后来才听人说这对母子两的关系不好。”萧维纳闷,“一家三代法律人,出生就是金字塔顶端,有这样的妈妈还不知足,难道不比我们这种白手起家的要爽吗?”
“我应该见过他妈妈,但是当时我不知道她是许真。”想到上大学时许清造的孽,周蔚就头疼。
“她为什么见你?她没对你做什么吧?那个女人,不简单的!”
“就是问了几个问题。”提及往事,周蔚淡淡道。
萧维“啧啧啧”了好几声:“这都是题外话,你还记得上学时老师讲过的‘仁心319’事件吗?”
周蔚还真听过,十五年前,一个怀孕近8个月的女人因为下腹疼痛被安排到仁心医院进行诊疗,结果因为医疗行为不正规,导致男婴在母体时间太长,抢救措施不到位导致死亡,并使女人落下残疾,造成一级甲等事故。女人的丈夫决心要为妻子讨个公道,于是联系了律师和鉴定机构,扬言要将仁心医院告到最后。
仁心医院的法务为此第一时间做出应对,不仅主动承认自己错误后还开除了涉事医生表示歉意。医院本来就是承担次要责任,后续赔偿到位的话也只是一件普通的医疗事故。
可等到后来却突然出现反转,仁心法务部指出对方医疗报告作伪,并且女人有诈骗罪的前科。
仿佛在油锅里放了水,舆论瞬间热闹了起来,所有人都在指责女人的诈骗行为,而让这件事彻底平息的是女人的丈夫——一个脆弱且普通的上班族,因为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于是选择在仁心医院的门前自焚身亡。
“你也应该有听说,女人的丈夫临死之前在医院门口举牌示威,说是仁心与他们的律师勾结,他们并不知道律师找的鉴定机构是没有资质的。可奈何因为仁心医院一开始的认错态度实在是太好,虽然当时网络虽然不算发达,但是仁心医院主动联系了多家媒体,还说要积极赔偿,要为行业做个好榜样,所以当女人的事情一曝光后,风向几乎是一边倒。男人当时在油厂上班,当时人淳朴,一听这件事后都排挤他,孩子学也没办法好好上,接受不了才做出过激的行为。但当时谁也没有证据,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萧维玻璃杯里的茶水波澜不惊,毛尖始终直立在水面上。
好似海中的一叶扁舟,大有一种任凭波涛或平静,我自伫立的意味。
萧维神秘道:“我今天才知道,当年仁心医院的法务部主事人就是许真。”
好多律师一辈子都碰不上能让自己扬名天下的案子,但一旦碰上了,就是永远的招牌,会招财的金母鸡。
那是许真最春风得意的几年,甚至可以说“仁心319”成就了她。
哪怕很多年后在论坛上有人因为男人自焚的事情而展开一些猜测,也没有影响她的成就地位。
后来有老师将这个案例编进了教材里,告诫后生真相对于律师或许与胜诉率挂钩,可对于普通人来说,却与身家性命糅合。
周蔚突然想起办公室里许清的那句话,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清瘦的男人单手撑住桌子,声音起伏有不易察觉的绝望与痛苦——“周律师没试过吧,因为一个案子被人恨了一辈子的经历?”
“我不知道许清为什么要来我们这座小庙,但是他既然来了,咱们就供着这位大少爷,以后不管怎么说碰到了许律师还能打声招呼,许家一门三代全是法律人,关系网遍布整个城市,我们这样的小律所惹不起,你知道的,我还想多赚点钱,以后去海岛城市退休养老呢。”
萧维感慨,“虽然没人说,但是我也听到了一点风声,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许清对他妈有了误会,母子两关系一直都挺紧绷的,但人家是母子两,这都是暂时的。”
“原来是这样。”周蔚回过神。
“你就是这样,专业扑克脸,其实心比谁都软。”萧维嗔怪了周蔚一句,顿了顿,继续道:“小时候对一件事情的看法往往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年轻人自以为是的正义与律师准则虽然相驳,但也没办法,人成长总要时间嘛。”
在外行人眼里,当事人就像天平上的货物,而律师就是站在天平上的人,他们看似声张正义,替每一个当事人夺回应有的权利,可在内行人眼里,律师拥有的却是极少的选择权,在真理之上,压着他们更多的,是一种不可抗力因素。
比如法条,又比如良心。
周蔚自然听得懂萧维的意思,出于一个公司领导的考虑,许清并不会长留在这个律所,他是长着翅膀的龙鱼,迟早要越过山河,拥抱更大的世界,如今的他们能做的只有这么多,多做无益,多说无用,不如就这样任他去。
可是这一次,他真的还要任他闯入自己的世界再离开吗?
周蔚伸出手,伸出掌心,指尖摩挲,上面依然有些黏腻。
心中忍不住叹气,看来他只要看见了许清就会流手汗的这个毛病还是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