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不是爱凑热闹的人,但等周蔚的时间里闲着也是闲着,许清掐灭烟头,将烟蒂扔到旁边的垃圾桶后走了过去。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样!撞了人连声对不起都没有,我妈都快八十了,被你这样一撞直接站不稳了,你倒好,连句道歉都没有也就算了,还想跑……”吵嚷声层叠不穷,讲话的是个有啤酒肚的光头汉子,拉着一个穿红袄子的女人,指着地上不停“哎哟哟”的老人道。
“……老年人骨头脆,这一跌怕是要住院吧!”
“在法院门口还敢撞人,胆子真大!”
“法警怎么不出来管管?不是说公检法是为民做主的地方吗……”
一旁的人群七嘴八舌,虽然看热闹的多,但光是零星的几句附和声就已经让女人露出惊恐的神情。
男人见状更是趾高气昂,嗓门都大了几个调:“大家快给我评评理,说说这事情该怎么办?我妈本来就有心脏病,现在怕是要更严重了,这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今天把话说白了,我一定要一个说法,不然我们就去法院找法官理论理论!”
女人彻底慌了,忙乱地摆着手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成形的句子来,只有难听又嘶哑的“啊啊呜呜”声。
“哟……还是个哑巴呢……”周围人起哄道,“不会是装的吧?最近经常有人装聋哑人博同情来着……”
一句话引起千层浪,四周人又讨论起自己被假聋哑人骗到的经历。
许清拨开人群,迅速地扫了一眼情况后,道:“你妈有病的话应该去医院,而不是被你这个孝子送来法院,法官没有时间现在就处理你的案件,但是你可以报警,我相信我国民警的出警速度,这里四处都有摄像头,正好还可以看看你有没有捏造事实,诬告陷害,你妈年纪大了,人身处罚可能有点困难,但是像你这种违反治安管理规定行为的,倒是可以给予行政处罚。”
许清声音不大,但是一字一句却在人群中极有震慑力,他睨着面前的光头汉子,冷声道,“要不要帮忙?我是律师,可以现场帮你量刑。”
本来就是一场乌烟瘴气的热闹,一见来了个刺头,人群立马一哄而散。
汉子的脸上一阵青白,对到嘴又跑掉的鸭子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只得扶起他前一秒还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老母亲,两人一同灰溜溜地走掉。
许清对着两人的背影冷笑,转头看向穿红袄的女人,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他还是能认出眼前的人。
“杨……梅?”许清心情复杂地叫出女人的名字,忐忑道,“你还好吗?”
看着眼前女人风尘仆仆的狼狈样,许清实在于心不忍,让对方坐在长走廊的长凳子上后,走到不远处的商店买了杯热豆浆给杨梅。
“你是怎么来的?怎么得罪了这种人?”
杨梅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半天许清才看懂是走路的意思。女人似乎饿了,拿到豆浆后点头哈腰了半天,才用牙撕开一个口子,狼吞虎咽地往喉咙里灌。
虽然属于龙兰,但哪怕是开车,从刘家村到龙兰市区的路都算不上好走,一个女人光是靠两只脚走到城里,怕是早几天就在计划了。
“慢点吃,不急。小敏呢?你们是来听刘山案的庭审的吗?周律师刚刚进去了,他们应该才刚刚开始,你慢点,等你喝完我带你进去。”许清见杨梅被呛到,忙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不要急。
没想到杨梅却“啊啊呜呜”了起来,似是再也等不及一样,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手拉横幅,摊开给许清看。
——“还我谅解书!”
“什么……”后面的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杨梅就站了起来,因为无法说话于是不停地给许清鞠躬,她本就长得胖硕,幅度一大,整个人还带起了风。
似乎生怕许清拒绝,杨梅突然跪了下来,又拿出纸和笔,在皱巴巴的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我恨刘山!”
许清看着眼前的人,脑子里仿佛有神经被当场引爆,说不清是烦躁还是愤怒亦或是两者都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两个字——无语。
“为什么……”许清舌结。
为什么到现在才说?既然你恨刘山,那为什么要签下那份谅解书?
记忆如电光火石,许清陡然间想起李芳婆婆的那句话——买来的哑巴。
她和李芳一样,都是刘家村“底层”的人。
不,或许更“底”,因为除了女人即是原罪外,她的标签还有“买卖”和“哑巴”。
也正因为处于最“底层”,怀的又是个和她一样“低等”的人,没有遂了买主的意思,所以才会被人更加随意对待。
无法主宰自己的人身安全,无法主宰自己肚里胎儿的命运,更无法主宰自己是否原谅一个人的选择。
李芳或许还有开口反抗的余地,而杨梅却没有。
或许在他和周蔚去刘家村的时候,她就有了反抗这一切的想法,只是当时小敏在身边,她没有和他们沟通的机会!
许清双手捧着头,觉得手指上仿佛有电流,电得他头皮发麻。
算了算时间,周蔚应该早就把谅解书交了上去,如果此刻他进去打乱这一切,只会给周蔚徒增压力。还有刘山,连他的亲人都不愿写谅解书原谅他,那无疑是为他最后的量刑结果雪上加霜!
但是如果他在这和杨梅拖延时间,故意不进去的话……
许清大脑飞快地运行,如果他不进去的话,就可以安然地等周蔚结束庭审,他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到时候想办法将杨梅送回刘家村,就算公诉人去调查,他也可以让刘敏一家善后。
无论从哪种方面来看,后者都是最佳选择。
心里升起了名为负罪感的情绪,许清舔了舔嘴唇,放下手,刚恢复好自己的神情,就瞥见了杨梅的脚。
对方穿的是一双极其不合脚的鞋,鞋头严重磨损,看不清颜色的布料迸露出一小截脏掉的棉花。布制的棉鞋紧紧地包着她的脚,隐约可见大脚趾已经磨到了鞋面的尽头,剩下的脚趾紧紧地挨在一起,在棉鞋上印出常穿的痕迹。
许清张张嘴,到嘴边的话突然又咽了回去。
桌子上的文件堆成一坐小山,白纸黑字上全是控诉刘山夫妇的恶行,周蔚又浏览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让书记员转交给法官。
法官神情诧异地扫完递来的资料,问周蔚是否确认全部交齐。
求真虽然是个小律所,但周蔚的名气却十分响亮,无论是从待人接物上还是工作能力上都无可挑剔,见周蔚点头,法官示意书记员开启录像,刚要敲下小锤子,审判庭的大门就被人猛地推开。
坐在法官边上的人民陪审员上了年纪,刚打了个盹就被迫惊醒,摸着自己的心窝好一阵才确认好自己还存活于世。
许清是一路跑来的,按照道理来说已经开庭的庭审是不允许人再出入的,他在门口磨了好一阵时间才被放进来。
在众人一片面面相觑中,许清没敢耽搁,见周蔚面前没了资料,于是一个箭步窜到了法官面前。法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眉长过鬓,神情不怒自威,见了许清刚要开口,就被许清一把拉住!
坐在周蔚对面的公诉人立马倒吸了一口气。
刘山案件的法官是个双资深法官,不管是年龄还是阅历都是院里最资深的那一批,人送外号“铁面判官”,还是院里的定海神针,而眼前的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年轻竟然敢当众“猥亵”老前辈,公诉人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腿脚发软地站了起来,声音也透着惊恐:“来人啊,法警呢……!这里有人扰乱法庭秩序……”
“吕爷爷!是我,清儿!”许清打断公诉人的话,低头迅速地扫了一眼桌面,手掌按上周蔚送上来的那份文件上,“十万火急!这份资料我得拿走。”
公诉人一个趔趄,显些把自己给摔倒。
“胡闹!”吕雄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却听不出责怪的意思,“小心我告诉你外公!”
这场主审的法官名叫吕雄,是许清外公昔日同僚之一,许清本来不知道,直到刚刚进来之前遇到了苏唐才知道。
“事情紧急,等开庭结束了我自个去我外公那领罚,您先消消火。”许清一边翻资料一边赔笑。
事态紧急,他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好拿出小辈面对长辈的讨巧态度,希冀从“铁面判官”手底下蒙混过关。
所幸他来得够卡点,法官的锤子还没落下,书记员也没开启录像,在许清和吕雄说清楚情况的时候,周蔚走了过来,示意吕雄可以照常开庭。
许清不明所以,压低声音:“杨梅就在法院门口,有我看着事情才没闹大,她的谅解书我们得还给她……”
周蔚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谅解书,递给许清。
许清愣然。
“你要找的东西在这,就像我相信你一样,你也可以相信我对案件的判断能力。”周蔚重新坐回辩护人的位置,示意书记员可以继续开庭。
“你什么时候……”许清喃喃道。
“等出去了告诉你。”周蔚带着许清往外走,突然俯身,贴近他的耳边,“乖。”
哄孩子似的亲昵语气让人血液倒流,密密麻麻的在头顶炸出了一朵璀璨的烟花。
厚重的大门再一次被沉重地关起,看着周蔚的身影渐渐在门缝中隐没,莫名的,许清竟然有一丝失落。
原来周蔚早就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