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地上的单昀寒不知道是屋内太热还是心里太躁,脸上不断渗出汗珠。虽然他努力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不让对方看出来自己的忌惮,但身体的微颤还是藏不住他内心的慌张。
好歹也当过一天的关门弟子,现在怕成这样像什么话?
可若是迫不得已与魔尊打起来,没有灵力的他,保命武器恐怕也难寻一二。
方才房中不见普通刀剑锤鞭,可门口的侍卫却有,这说明原来的魔界护法定是不需要实体武器了。
修为高的魔修往往回融入自己的一缕魂气,用身上骨血做载体,锻造专属的魔器,随召即来、无形之禁锢。但唯一的缺点就是,魂器一体,同命同源。若主人的魂魄有损,那武器的攻防性便大大降低。
可此时的单昀寒既不是魔器的原主,又不懂召唤之法,自然无法使用这副身体的武器。
凉透了啊,真的会命丧于此吗?
此时,停顿半宿的魔尊终于把后半句话吐了出来:
“你…不热吗?”
单昀寒的心悬着半天,被这莫名其妙的问候,吓得惊愣住。他特别想跟对面的魔尊说一句:热,可是不能脱啊!看看你这护法干的好事!
可魔尊既然觉得自己现在的着装反常,那岂不是以前得魔头天天穿着暴露的衣服到处晃悠给人看?!难怪刚才的女侍这般着迷!
真是不知羞耻,变态至极!
魔尊见单昀寒不回话,缓慢地站起身来,打算走下来亲自看看今日的护法怎么如此反常。
还在入神的单昀寒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便知道魔尊定是起身靠近他,连忙阻止向他走过来的人:“谢尊主关心,不热。”
单昀寒说完便开始后悔:他的这句话,是不是有些言之过晚。但魔尊却真的如他所愿,停下了脚步。殿内顿时安静,他只听得到自己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声。
倏然一阵妖风吹过单昀寒发梢鬓角,他刚想略微抬眼眸探查情况,却看到一双墨黑银边的靴子停在他面前。
对方是干脆不走路,直接一个瞬步到他面前了!
尽管这尊危险人物半天不说话,炙热的目光却像是没移开半分,死盯着单昀寒,仿佛要把他躯体下的灵魂看透看穿。
原以为魔尊又要做什么奇怪的举动,却只听见他轻声一句:“既然你喜欢穿,那你便穿着吧。”
单昀寒思绪杂乱,不知道该回什么话,甚至连刚才思虑许久的那套认错说辞都忘的一干二净,总感觉自己再多说一句,就隐藏不住皮囊下冒名顶替的魂魄。
可他必须回一句:“谢尊主。”
此话一毕,殿里又回归沉寂。单昀寒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仿佛现在做什么都是不合时宜的。
魔尊突然向下凑近,离单昀寒只有咫尺之远,伸出一只手拍在他的肩头。
对方消瘦的指骨只是轻轻按着,却有着蛮牛般的气力,让单昀寒动弹不得。
他看了一眼魔尊手背,那肤色惨白如雪,却如赤焰般灼烧着他,难道是在警告他:
别乱动,随时可要你命。
“你怎么还跪着?起身吧,你我之间不必拘束。”魔尊像是在关心着自己的属下,可又听不出一丝真情实感。
单昀寒跪了才没一会,就已经手脚发麻,只能慢慢站起身,依旧不敢做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都不敢抬头。
“让你不拘束,你却都不敢直视本尊了?”清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仿佛不逼死单昀寒不罢休。
“属下是…”单昀寒还没想到合适的说辞,却不能不作答,可是他还没说完,魔尊一句话让他不得不抬眼直视。
“本尊让你抬起头来!”这声呵斥像是注入一成魔气,强迫着单昀寒扬起了脑袋。
这一抬头,单昀寒便对上了魔尊那俊美冷白的面容,黑发如瀑,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他的半边脸。单昀寒愣住了,但他不是被对方的容貌惊艳到,而是对方那熟悉的紫眸。
是他?
不对,这不是他,肯定不是。
过了十年,那个人就算化成灰,他都能认得出来!更何况,魔尊的姿态神情跟那个人相差实在太大。
魔尊也望着单昀寒双目许久,像是从单昀寒那复杂的眼神看到了什么,突然眉眼一松,收回自己的手,叹息道:
“之前伤了你,是本尊不对,可不是为你着想吗?何必愁眉苦脸对着本尊,还如此疏远?若放你走,让你亲自潜入那轩辕派,遇到十年前被你重伤之人,你当如何?本尊听说,他可没死啊…”
这句关怀说的平静极了,却像一道天雷在单昀寒的耳边炸开。
十年前?!是他?!
过了这么久,这崽子居然还没忘…没忘加害他?!
既然跟自己互换身体的是昔日仇人,那魔头岂不是顶着他的脸招摇撞骗,耍着各种阴谋诡计?
等等,先前打听到魔尊与护法不合的消息,难不成魔头是要利用轩辕派铲除异己,一登尊位?!
“尊主,属下去意已决,若是碰到此人,弑杀不论。恳求尊主放行!”意识到严重性的单昀寒归心似箭,一刻都不想多等。
赶紧放他走啊!不然最后死的还是你!
魔尊听完他这话,像是没了兴致一般,转过身挥了挥手,说道:“原本叫你来,就知拦不住你,只是问你何时走,你若准备好了,就去吧。要不要本尊派几个人护送你?”
护送?监视吧,生怕他会做出背叛之事一样。
大哥,你担心错人了!
“谢尊主,属下心里有数。”
不料魔尊也没有太为难他,居然随意应了一声。单昀寒不由得奇怪:这是不是有点太顺利?
罢了,顾不上什么阴谋不阴谋,赶快回去,那狼崽子胆子不小,直接送上门了,回去便想办法宰了他。
“属下这就去准备,若无其他事,属下便告辞了。”
魔尊似乎是疲了,也不回话,只是慢悠悠地走回刚才的座位,中途看单昀寒没离开,嫌弃地挥了挥手,意思很明显,让他别啰嗦,赶紧走。
“属下告辞,尊主保重。”单昀寒将这一套客气话讲完,便快步离去。
他虽心里着急,但更多的还是激动。
苦等十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手刃仇人的这一天。
此时,殿内的魔尊单手拖着侧脸,慵懒地卧着,双眼微闭,貌似在闭目养神,十分惬意。只见他微动唇瓣,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轻语着,像是给刚离去的人祝福:“阿寒,一路平安啊。”
心急如焚的单昀寒迅速回到寝殿,他甚至连行装都不想准备,毕竟也没几件能外穿的。还没走到门口,刚才那个说要准备早膳的小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一脸惊慌地拉住他,关心道:“大人怎么去这么长时间,尊主可又难为您了?”
单昀寒俯眼看了下小侍卫,本想冷漠应对,不多言一句,可又想起对方为他准备着吃食,便还是回了句:“无妨。”
小侍卫脸上满是不相信,但随之又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转而回了句:“早膳已备好了,在大人屋里。方才见您着裘衣,属下怕您旧疾复发,不能食一丝凉物,便用火石热着呢。”
旧疾?他怎么不知道?是这十年受过的伤?还是那位魔尊造成的?
等等,怎么对仇人产生习惯性的担忧?人未行,志先死。这仇还能不能好好报了?!
单昀寒真是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清醒清醒。但是转念一想,马上要见到这个让他“日思夜想”的人,根本冷静不下来,脑海里竟然全是与对方相遇后的场景。
在他养伤的十年里,唯一记得的就是这个小魔头。所有零碎的记忆,所有无边的噩梦,都是跟他有关。
他不是没梦见过二人再次对峙的场景,每次都是他赢,是他将那个匕首捅进了对方的胸膛里。
这是单昀寒希望看到的,也是以后一定会发生的。
有那么一瞬,单昀寒紧闭的嘴角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上扬。舒展片刻后,却如同流星划过夜空般稍纵即逝,恢复如初。
是恨到疯魔,恨到欣喜若狂了吗?
小侍卫看呆了,虽然过去的护法大人时常笑容满面,但跟现在的感觉截然不同,仿佛生性凛冽的眉眼突带一抹清扬,像那六月飘雪,难得极了。
在小侍卫跟随护法的这几年,护法虽比他年长,却并没有过于刻板严肃,反而爱嬉戏玩闹,但护法的身形还是与年龄不相符,高挑的倒像个过了而立之年的成熟男子。
其实这也不是稀奇的事,毕竟生带紫眸,便为魔族。
相同年龄下,魔族孩子总是比普通孩子要高大强壮。因为在魔界不强大,就只能任人欺负,所以魔族孩子的成长速度更快,身材更壮实。在相貌上,魔界也从未存在歪瓜裂枣的,即使以前出生丑陋,他们也会随着修炼的深入而变得越来越精致勾人。
这位魔界护法的样貌更是万里挑一,原来邪魅狂狷的面庞,却因为魂魄易主,多了一种傲然正气,那可以一笑勾魂的紫眸成了纯净懵懂的黑瞳,仿佛真的成了十几岁的少年郎。
只可惜现在的单昀寒对现在的相貌一点兴趣都没有,毕竟他说过,看到那张脸就直接捅过去报仇。
等单昀寒回过神了,发现小侍卫直愣愣地看着他,心里不免有点发怵:
看什么看?难道是自己哪个表情不对劲?总不会觉得好看才盯着看吧?!
还没等单昀寒开口问,他的腹部就发出异样声响,替他唤回了小侍卫游离的魂魄。小侍卫马上低下了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没有灵力的单昀寒与常人无异,没法辟谷。可这肚子咕咕叫的也太丢人了,一点都不符合魔界护法的身份啊!
低着头的小侍卫深吸一口气,依旧带着笑音说道:“大人快用膳吧,凉食对身体不好。”
面子尽失的护法大人不知道说什么能缓解这尴尬的情况,只能假装无事发生,赶紧进房用膳。
听闻魔族中人都是食用奇花异草,不仅对修炼大有益处,而且一次进食足以提高几层的功力。在魔界地位越高,所食之物越罕见,但单昀寒看着这碗里的食物,一脸迷茫。
他不知道这是何物。
此花为曼珠沙华,开在魔界深处的血枫林,颜色艳红,像是用鲜血滋养的妖花。此花诡异,听闻与地狱相连,一碰就会被吸入魂魄,堕入地狱永不超生,故别名彼岸花。而养育它的血枫林是出了名的血色森林,传言无论何人,何物,进去便没几个能出来的,因此也鲜少人能得到此花。
看着碗里的赤色魔汤,单昀寒只是觉得诡异、不干净,也怕对他有害,欲图找个机会偷偷倒掉。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小侍卫,故意用强硬一些的语气:“退下吧,我等下就喝。”
但小侍卫像是铁了心地,非要看着他将东西放入口中、吞咽下去,大声反问:“大人您还想倒掉吗?!”
这孩子,怎么这么聪明?!他有那么明显吗?
“上次您就偷偷倒了,这次我特地将此花加进膳食,就是怕您又…无论如何,属下看着您喝!”
上次?上次做这事的人不是他啊!那魔头的黑锅怎么又是自己来背啊?!真想直接摔了这破碗,告诉小侍从,他不喝!
单昀寒瞟了一眼小侍卫,可对方坚定不移的眼神劝退了他的心思,只能无奈地捧起小碗,心里暗骂魔头千百次才一饮而尽。虽未怎么咀嚼,却感觉口中血腥冲天,单昀寒被刺激的干呕连连,咳嗽不停。
艰难下咽后,仿佛有一团烈火,从他的心房开始向全身蔓延,燃烧着他的灵魂,都快把单昀寒给融化了。但没过一会,经脉里又传来一股灵流,清冷的感觉一下子浇息了方才要命的炙热。
身旁的小侍卫似是习以为常,不停地为他倒水,轻拍后背。
“良药苦口,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啊,您忍忍吧。”
好不容易缓过气的单昀寒,根本听不进去几个字,只知道,他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那有熟悉烟火味的人世间。他此时只想说一句:告辞!
小侍卫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大人休息下,我给您收拾下衣物,等下便出发去轩辕派吧。”
单昀寒疑惑不解,何时告诉小侍卫他要出门的?又是何时告诉要去哪?
细细思索一番后,单昀寒明白了,这确实不是他说的,是那魔头说的吧。
他看着那些不堪入眼的衣服,头疼道:“不用,这些衣服我厌了,重新买吧。”
“可这衣服不是昨天才选来穿的吗…”身旁之人传来了一句小声的嘀咕,单昀寒偏偏敏锐地听见了小侍卫的嘟囔。
果然,被算计了,那魔头分明是想让他穿上,在众人面前出丑的。
真是一点都没变,跟以前一样,喜欢捉弄他。
单昀寒脑海里闪现出一段模糊的回忆,那是第一次,他被那魔头忽悠着穿上不得体的服饰。
“我有个好点子,这样我们都不会饿肚子啦,我去借点东西来,等着哈!”
“先委屈你一下,嘿嘿!”
“可怜可怜我们吧,这些年魔族横行就罢了,连家里人都抛弃背叛我们啊…我娘子她快…呜呜…快不行了…她肚子里还有无辜的孩子啊…求求你们,施舍点吧…救救我娘子和孩子吧,呜…”
……
“怎么样,我有本事吧?这些钱够我们吃好几天呢。”
“什么?这不是骗人啊!真人真事!解释给你你也不懂,你看等我们填饱肚子才能保护他们啊,不是吗?”
“下次不让你扮,娘子,好不?”
“你看你都应了我这一句娘子,哈哈哈哈哈!”
若是没有十年前的一刀,这也算是他人生中一段年少无知、哭笑不得的回忆罢了。可现在单昀寒满脑子充斥着对方嚣张肆意的笑声,心中燃起一团怒火,真想马上把对方暴揍一顿,洗刷多年的耻辱。
“我走了!”回去的心情越来越强烈,单昀寒说完便起身要离开。
“大人,您忘了昨日答应属下的话吗?旧疾在身,您万万不可一个人前去啊,起码也要让属下送您到轩辕派吧!”小侍卫一瞬间挡住单昀寒的去路,生怕他逃跑一样。
“我…”刚拒绝了魔尊,怎么现在又来个?不管是谁要监视他的行踪,若再拒绝一次,这些人若是躲在暗处,岂不是更加棘手,不如…
“一时心急,竟忘了有你同行,你行装可收拾好?”
稚嫩的小侍卫听到他这句话,原本生气着急的脸上马上就失去了肃厉感,下一刻转换为一张灿烂的笑颜。
“属下早已收拾好行囊,随时准备跟您出发。”
单昀寒看着小侍卫的浅浅梨涡,不言一词,心里却盘算着:他不识路,还不能让人给带个路?等出了这鬼地方,就来个地遁,甩掉此人。
还想监视他?门都没有!
之后,单昀寒便随着小侍卫围着诺大的宫殿绕了几个圈,但对此地的戒备心始终放不下,仔细记着走过的路,路过的殿。终于,小侍卫在一处巨大的围墙边停下,回头望着他。
这里不仅看不到任何一条通往外面的路,又只有他们,再无旁人。
单昀寒驻足一震,不经意间篡紧拳头,脑海里浮现出一连串阴谋:前方已无路可走,难道魔族早就串通好,带他到角落里偷偷杀掉?!
“大人,你在想什么呢,快随我过去啊!”小侍卫却笑着催促单昀寒,像是比他家大人还心急,快步走到单昀寒身后,把他往墙里推。
嗯?想让他撞墙而亡吗?这暗杀是不是有点过于简单了?
单昀寒下意识地闭上眼,抬起左臂想抵挡迎面而来的撞击,但几步下来,并没有发生他想象中的疼痛,反而是进了一片漆黑之地,不到一会,便感受到缕缕亮光,听到久违的吆喝声、叫卖声。
这是离开魔界了吗?
“大人,您好久没来这吧?”单昀寒听出来小侍卫兴奋的语气,但单昀寒并不欢快,一看到照在身上的并不是久违的暖阳,而是那炙热的红光,这不就代表着他们还没走出危险之地啊!
可看着这座城,既没有腥风血雨,也没有破败不堪,倒是跟轩辕派脚下的小城别无二致,充满人情味,好生熟悉。
“大人,恭迎您回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