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越来了几个流放犯,之中有个犯人是卫虹故友金沧的儿子。爹说会将那孩子带回来,卫峥本以为是义气玩笑,没想到还真领回来了。
京城的金沧金大人,是曾以一招堪仙剑法闻名天下的骠骑将军。可惜,这位金大人身世不干净,在其未成名前曾加入反朝廷的帮会,如今被抖了出,前几月便于京城口被斩了头。
金沧的儿子金宴屏亦是难得的练武奇才,听说不过十三岁便可以一敌十。卫峥瞧着眼前这枯瘦如竹竿的男孩,扯了扯嘴唇,暗道了声:“比我还大上一岁,却瘦矮成如此。这便是天赋过人奇才,当真是领教了。”
“卫峥,以后明里他是小厮,暗里你得唤宴屏一声哥。剩下的吃过饭再练,我还有些事,一会你带你金哥哥在各屋四处转转,新衣裳还未做好,先借你套旧衫给他……无需拘谨,往后这便是你家。”卫虹摸了摸金宴屏的头,转身离开了小院。
卫虹素来对卫峥没好脸,如今却对一个罪臣之子这么温柔,着实让卫峥有些不爽。
见卫虹走远,卫峥忙放下酒罐,抻了抻酸腕,“还新衣,就是旧衫我也不借。金宴屏是吧,做我哥哥?听说你爹是反贼,小厮已是你高攀了。”
“不许说我爹是反贼,他不是反贼!”金宴屏听了前头话,似没什么表情,但听到反贼一词,本一双藏在发间的黑眸顿时变得血红,嘶哑怒声亦从其喉间迸发了出。
这几字将卫峥吓了一跳,他为掩饰心惊又找死添了几句,“不是反贼怎会被砍头?不是反贼你额上怎么会被刺上囚字?不让我说,有本事打降我,我便不说了。”
卫峥说着,便要拨开金宴屏的额间乱发,他手未触到人亦还没反应过来,右脸便挨了一重拳。
卫峥摸着淌血嘴角,讶异填了满心,他觉自己出拳动作已够迅速,谁料金宴屏打自己的拳头快得他竟没看见。
虽知了金宴屏不是能小觑之人,可卫峥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被如此打了,自当不甘心要还回去。
“爹!”几次勾拳都被金宴屏闪身挡了回,卫峥气不过,他出贱策挺身仰头喊了声爹,想趁金宴屏转头之际,抬脚起手将金宴屏打到墙角。
“啧——”就在卫峥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将拳落到金宴屏脸上,哪知卫峥没注意前头自放的酒罐,这脚不偏不倚就正好磕到了酒罐处,酒罐碎裂,陶片过靴将卫峥脚背割了道深口。
“你干什么!放开我!”卫峥还在吃疼之际,一旁的金宴屏突然蹲身脱下了卫峥的鞋。
金宴屏手生撕开自己那破旧衣衫,将卫峥的伤脚紧紧缚住,“别乱动,再乱动口子更大,再深些兴许这脚就废了。”
卫峥闻言,这才不敢动了。金宴屏将卫峥背起,在满地白雪的院子落下了两行深印。
看着金宴屏背着自己的单薄身子,卫峥有些于心不忍,“你将我放到屋中去前院找下给镖师医病的李大夫……你随意寻件柜中衣物再去,不然半道你冻死我这疼还得挨久一阵。”
金宴屏脚步停滞片刻,轻道了句多谢。
——
涔涔汗水顺卫峥鬓间落到床沿,他从梦中惊醒后,忽坐起身来,将四周环顾了一遍,见着了一端药的小沙弥,忙向其问道:“小法师,当今是何年何月?”
“啊?宝元二年三月。”小沙弥听了这话有些不知所措,缓了会儿才将问题答了出。
听到这几字,卫峥长舒了口气,不住叹道:“幸亏这一觉只睡了不到一日……小法师,你可知金宴屏在哪里?”
小沙弥摇摇头,“我们这里没有姓金的居士。卫施主,永乐师兄说今日香客颇多,怕屋子不够,因您家就在山下,所以说您醒了后便请您早些回家。这药,他说让您一并带走。早晚一敷,三日便见不到印子了。”
“行,没有就算了。那位永乐大师在何处?”
“这个时辰,诵课大抵是诵完了,现在应是跟其余师兄一道往山后打水去了。对了,永乐师兄还说他今日很忙,千叮万嘱让您不要去寻他。卫施主!您听见了么?”
不等沙弥交代完,卫峥便已下了床朝向外走去,转眼就不见人了。
卫峥自醒了这几月,几乎每天都驻在无法寺,对无法寺的各处都熟了不少。他抄近道不一时便走到了寺中和尚每日都要来的打水地。
金宴屏蹲在泉旁,往手中木桶里灌着水。只听咣当一声,一桶已灌满水的木桶突然出现在了他脚旁。
“多……卫施主?”金宴屏见打水之人是卫峥,便收起了谢字和舒展的眉头。
“怎么就你一人?”
“今天香客来的多,他们都有事,只得我一人来了。”
卫峥蹲下身子,两拳抵下颌,侧头看着金宴屏右方额头上因年岁久远已辩驳不清刺字的深红伤疤,柔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在第一回见你时说那种话还非要看你伤疤,你是不是因为此事生我气?我保证以后再不说不看了。”
在卫峥的印象中,金宴屏常年将长发半散,只在后方系一个小结,若不近瞧,连其脸都看不清。如此梳,就是要将额上伤遮住。卫峥从未想过,有一日金宴屏会将头发剪去,将这刺青曝与他人看。
“这么久我早不记起了,施主不必一直介怀此事。今日您在此受伤是我们的过错,往后您要是有事,尽可以上山,不论是驱邪魔还是求姻缘我们定当倾力助您。”
“我不要别的……我小半辈子从未求过神佛,人也不曾求过。今日,就当我求求你,求你回到我身边吧。”卫峥把手探到金宴屏的胳膊,紧拉了住,似生怕金宴屏跟之前一样轻而易举便将自己的手甩下。
金宴屏碍卫峥手上的伤,并未起身将卫峥的手甩下,“施主,回不去了,我已出了家,您这里不是我的归处。我也求您饶过我,我知卫府对我有恩,只望能下辈子还了。”
“你别在这里给我说这种像死别的话?怎么回不去?出了家就不能还……”
“卫施主!这药您忘拿了!”就在卫峥疾声时,远处忽传来了小沙弥急促的呼喊声。
听到声音,金宴屏立马握住了卫峥胳膊,将之一双手轻快拉了开,并径自站起身退了几步。
“师兄,对不起,我刚才真的同卫公子说了您交代的事。”
“我知你说了。”金宴屏已是料到卫峥这人多半不会听小沙弥的话,无奈摇了摇头。
金宴屏拿过小沙弥手中的药,前去了几步递到了仍蹲在地上的卫峥眼前,“卫施主,天不早了,您还是趁天未黑前下山吧。”
“我不回去。除非你跟我一道回去。”卫峥不仅不站身,反而还整人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施主您前些日子天天来到无法寺,死活要拉贫僧下山,将寺中大闹一通。本以为贫僧闭门几日不出,便可让您清醒些。可如今看您这样子,似丝毫没觉自己做的不对。看来,贫僧只有去他寺修行才可将您的心魔唤走。”
卫峥听罢金宴屏的话,心不甘情不愿站起身子说道:“别去……你只要不去,我便听你话再不闹了。”
“那就请公子下山吧。”
“我几日没见到你,不能……算了。”卫峥抬眸正对上金宴屏微皱的一双眉眼,便止住了想再留些时辰的话,转身离了去。
小沙弥看着卫峥的背影,不住叹气道:“卫施主可真是痴情,他夫君无情远走,真苦了他,连带苦了师兄您,寺中其他师兄弟与住持……对了,我刚才遇见住持,他知我来寻您,便叫我诉您知,住持让您先放下其他事往他那里行一趟。”
金宴屏将眼别回,抬手轻点了点小沙弥的额头,“刚才遇见如此快便记不起了?那我之前交代的话,你亦忘了是不是?”
小沙弥听了金宴屏的话,忙摇起头来,直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