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昭七年冬,中州城。
子时,临武殿。
一向沉稳的大公公赵和此时正在殿中来回踱步,面露难色,时不时看向殿上正中位置梨木花雕翘头塌上闭目的少年。
少年身着粗制布衣,侧身躺着,呼吸平稳的好像殿外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一般。
殿外自戌时起就一直传来兵甲之声,可迟迟未有人攻进殿内,每次兵甲一到殿门口便没了动静。
忽而殿外响起女人大声尖叫的声音,又戛然停下,少年依然毫无反应。
赵和彻底慌了,连滚带爬的跑到少年的身前跪下。
“王爷,皇后娘娘或已被贼人所杀,太子殿下也不知所踪,快随奴才走暗道离开吧,先皇嘱咐奴才一定要保护好王爷。”赵和声音不住的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
闻言,榻上的少年才缓缓睁开了双眼,高挺的鼻尖有些微红,微微上扬的丹凤眼没有了往日般的婉转灵动,而是毫不避讳的透露着阴狠,他只撇了赵和一眼,赵和就觉一阵寒气直勾勾的打在他身上。
“赵公公,你是非要本王戳穿你是吗?”清冷的声音响起,少年缓缓起身站直身子,俯视着跪在地上的赵和,白净的脸上少有的露出了嫌恶。
赵和抖得更厉害了,始终没敢抬头。
少年冷哼一声,一脚踹开赵和,向大殿门口走去,途中他回头看了一眼赵和:“赵和,我父皇和皇兄皆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
赵和听完此话面色一变,身体也停止了颤抖,而后慢慢站起身,随手拿起地上的匕首,疯了般声音尖细的笑着,踉跄着慢慢向少年的方向靠近。
“景澈,你果真聪明,景弘说的无错,你可从来都不是游手好闲的小王爷。”
景澈听完赵和的话后一顿,赵和眼中瞬间一亮,手握匕首高高举起,厉鬼般行动迅速的跑向景澈,景澈觉察后立马回身,几步内就制服了赵和,一把夺下赵和手上的匕首捅入了赵和的脖颈之中,赵和挣扎着倒地,鲜血一股股的浸湿了地上雍国使臣前几日进贡而来的兽毛地毯。
赵和梗着脖子,嘴里却一直念叨着,“萧……萧……”,景澈听到赵和的话,眼中又暗了几分,继而大步向殿门走去,一把拉开了已经千疮百孔的殿门。
殿外的情形惨到景澈都呼吸不畅,犹如炙水灌入口鼻般。
逆贼似乎已经退去,成千的禁军尸体堆在殿下的空地上,地上全是鲜红的血,多到已经开始流动,原本近身侍奉他的宫女个个身受绞刑吊在殿外,大部分尸体甚至受到了焚烧,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和人肉被炙烤的味道让景澈几近呕吐,转头,他看到了角落中大红色的华服。
是王皇后。
景澈走过去,王皇后倒在血泊中,景澈将手指放在了她的鼻下,已经没有了气息。从王皇后的怀中抱起景禧,扯下布条绑住伤口,他虽不待见景禧这个孩子,可这是他皇兄留下的唯一血脉,他必须保护好。
早知王皇后会愚笨到不知将景禧藏身于安全的地方,刚刚就该早些出来,景禧也不会受此伤害。
至于为何不救王皇后,是因为这个毒妇不值得他涉险去救。
刚想到这里,一把刀却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王爷,我家主子有请。”
景澈在黑暗中也看清了来人的脸。
“周渊泽,算我看错你了。”景澈看着眼前往日的至亲好友,阴狠无情的语气中却是控制不住的颤抖。
“云舒,我家主子有请,剩下的,我们之后再议。”战场上杀敌万千的周渊泽此时也不敢看景澈的眼睛,刻意的躲避着。
周渊泽一路带着景澈来到了昭华殿,往日巍峨堂皇的昭华殿此时也暗淡不少,外面死伤的人比临武殿不知多出几倍,此时已经有大批叛军军队进入殿前收整搬运尸体。
不错,自然是不可让黎明百姓知道宫中出了如此大的变动,连先帝景弘战死之事都已然压了一月有余,想继续瞒住一切稳住政局,就必然要在天明之前把残局收拾完好。
这些逆贼的头目,不仅手握重兵,还能无声无息的将军队靠近皇宫,就算是有周渊泽这位大将军的协助,也断然不会如此顺利的。
难道,真的是他吗?
“王爷,喝茶。”仍在思虑中的景澈被周渊泽的声音拉了回来,看着面前他往日最喜的君山银针,此时却毫无兴致。
这君山银针产量甚少,每年上贡给朝中后,大部分留在了皇帝景弘的寝宫,小部分赏给了有功之臣,有时连王皇后都品尝不了几次,而留在景弘这里的茶叶,大部分又给景澈拿了去。
景弘向来疼爱景澈,两人均是元后中宫嫡出的皇子,一母同胞,年岁却整整差了8岁,元后身子甚弱,生了景澈后更是常年卧榻,景澈从小就没怎么见过自己的母后,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皇兄景弘生活。
景弘15岁那年被立为太子,刚及弱冠时先帝被妖妃下毒毒害后驾崩,景弘进而继位,元后深受先帝驾崩的打击不久便也病逝,从此世上真心对待景澈的人就只剩景弘一人。
想起为国战死的景弘,景澈压抑了一晚的情绪忽而崩溃,眼眶霎时就红的不成样子,却始终压抑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周渊泽看着景澈这般心中也不可言明的难受,说到底,景澈这几年历练的城府再深,也终究还是个习惯依赖兄长的孩子,正要上前安慰景澈,帐后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别说,宸王红着眼眶的样子还真是让人心疼。”
闻言,景澈抬头看向来人的方向,玄色的素雅锦袍下是健硕的高挺身躯,宽肩窄腰,俊美却又具有攻击性的,剑眉之下虽是一双桃花眼,可眼中尽是阴冷,挺拔的鼻梁和薄唇更是添了些凉薄之意。
景澈眼色一沉,一时没有接话,来人沉步走向景澈的身侧坐下,嘴角微微上扬的看着景澈,挥挥手示意周渊泽下去。
果真是他,暗卫说的果真无错,害死皇兄的人就是他,赵和死前呢喃的也是他,谋反的人,也是他。
周渊泽行了礼退到了殿外,这人还是一直盯着景澈看,在如此的场面下,嘴角的笑意竟然一直挂着,终于景澈憋不住了,强装镇定:“你是何人。”
景澈看似神情镇定,可憋着气的语调还是出卖了他此时的情绪,这人看着景澈如此笑的更欢了:“小宸王,你是真不认得本王是谁,还是在装啊。”
这时景澈身边刚刚包扎好伤口的景禧哭了起来,景澈连忙抱起他轻声哄着,身边之人出了声:“这就是景弘的小太子?还挺会招人疼,这时还哭起来了。”
“若不是你让部下重伤太子,他犯得着遭此大罪吗,你逆反成功既已成定局,何苦为难稚子。”景澈声音本就清冷,这话经由他口说出多了些凉薄之意,可也不让人很反感。
“我既要谋反,那为何还要留着这太子的命,杀了一绝后患更好,不是吗?”这人起了身,开始在殿中踱步,笑意收起,眼中的阴沉再次流露出:“宸王,你果真不记得我了?”
景澈冷着声音:“阁下与其让本王硬生生的想,不如直接告诉本王来的快。”
这人听闻这话,再次走到景澈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景澈:“景澈,我是萧彦清。你要再敢说你忘了,我就立刻把这小太子扔出去喂狗。”
景澈听到这话,赶紧抱住景禧,愣了片刻才猛然抬头:“萧彦清?!”
景澈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明的情绪,可是很快的,就换成了一种压抑着怒火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亲手掐死眼前的人一般。
无论如何景澈都想不到,时隔七年再亲耳听到这个人说自己的名字,会是在这样的场合里。
萧彦清看出了景澈眼中的怒火,嘴角抽动了一下,眼中短暂的展现出了无措,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话,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景澈的眼睛,像是在等着景澈的下一句话。
就在两人的目光之间已经打起了火花即将燃起熊熊大火的时候,景澈冷笑着开了口。
“好啊,七年不见,瑄王殿下长进不少,惦记起我景家的江山了啊,看来左相当时说的不错,瑄王殿下嫌那西南封地小,无法施展殿下的雄才伟略啊。”景澈讽刺着萧彦清,完全不留情面,可自己的眼眶却越来越红了。
萧彦清听完这话怔了一下,看着景澈通红的眼眶始终张不开嘴来,他早就该知道的,以这样的身份回到中州,怎会得到景澈的好脸。
萧彦清看着面前对自己嫉恶如仇的景澈,深觉不安,想要靠景澈近一些,步子还没迈开就受到了景澈的警告。
“本王劝你此时不要靠近,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匕首就会捅穿你的脖子,我绝不留情。”景澈的声音从未如此阴冷过,说出的话也像那冬日山间的冰凌,已经扎在了他自己和萧彦清的心上。
景澈没想过,自己能在重逢后的一刻时间内,对这个惦记了七年的人说出如此的话。可现在,他都觉得这些话已经是顾及情面才说出的。
萧彦清无声的放下了已经抬起一些的脚,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出了大殿。
片刻,萧彦清叫来了他身边御医说是为景禧治伤,御医上前的时候景澈厉声喊着:“萧彦清!别让你的人碰太子,否则我和你拼命!”然后紧紧的抱着景禧,像一只应激炸毛的猫一般,抗拒着一切。
年轻的御医一时间停住了脚步,无措的看着萧彦清,萧彦清上前了一步,语气郑重的说着:“再不让御医看看这小太子,他怕是就要在你手上殒命了。”
景澈赶忙看了看怀里的景禧,景禧确实已经面色苍白,本就体弱的景禧必须马上接受治疗,如果景禧真的在他手上出了事,他死了都无颜面对景弘,可眼下唯一的选择就是眼前萧彦清的御医。
景澈叹口气,妥协了,让这个陌生的御医为景禧疗伤,景澈则全程注视着御医的一举一动。
这御医年轻的很,比景澈大不了几岁,但上药的手法很是娴熟,而且样貌甚是出众,小鹿一样的眼睛里水汪汪的,景澈都无意识的多看了他几眼。
“王爷,太子已无大碍,伤口不深且仅是皮外伤,稍后微臣开几副药每日给太子按时服用,七天内便可痊愈。”御医的声音也如他的长相般温柔,却字字清晰有力。
“那便好,韩忻,太子还活着的事,不可泄露出去。”萧彦清趁着景澈正在听韩忻说话,拿出锦衾裹在衣着单薄的景澈身上“还有,明日一早去太医院入职。”
韩忻听完萧彦清的话只是微微愣了一下就应了下来,行了礼后出了大殿。
萧彦清说完以后,景澈站了起来,继续讽刺的说着:“萧彦清,这下你能安心继承大统了吧,准备怎么处置我和小太子啊,换句话说,什么时候杀我们?”
萧彦清蹙了蹙眉:“我不会继承大统的,也不会杀你们。”
“那瑄王殿下准备让谁继承大统啊,这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啊。”景澈以为萧彦清是在逃避这个话题,更加咄咄逼问着。
“你。”
听到这个回答,景澈眼中闪过了震惊,正好对上了萧彦清的眼睛,他看不清萧彦清的眼睛里有什么,但他却看到了萧彦清眼中映射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