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四面环水,来往游人,皆需行上几十里的水路。
缠绵的细雨从昨日起便断断续续的下着,船夫们披上了蓑衣,撑着长篙,用洛城特有的软糯乡音在船头闲谈。
“我撑了几十年的船,还从没见过模样长得这么周正的客人。”
另一人也啧啧叹道:“穿的也华贵,两个人就包了咱们这么大一船,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小姐,竟生得这般神仙似的好样貌……”
一撑船的小童来的迟了些,未见到客人,听着大人们的言语,心里好奇的打紧,一个劲往船篷瞟着,想看一眼别人口中那神仙似的人儿,又恐自己贸然进去扰了客人兴致。
这时一道清润的声音从船篷里传来:“船家。”
小童闻声立刻丢下手里的东西,把手上的水往衣襟上抹了两把,便掀开了帘子走进篷里。
只见一男一女端坐其间,那男子一头墨发随意地绾着,眸子是极深邃的黑,乌漆漆的,叫人看不出喜怒,皮肤白皙得有些病态,偏是那一抹薄唇红艳艳的,穿的衣服也是红的,上面用金线绣满了繁复的花纹,腰间坠了枚嵌了红豆的骰子,也不知那骰子是用什么制成,瞧着总仿佛泛着一点淡淡的蓝光。
一旁的女子穿着倒是相对来说朴素了不少,在这有些清寒的时节,手握一把素扇,时不时地扇上两下,身着一袭黑衣,黑纱覆面,虽是看不得全貌,单是露出来的那双眼,便足以惹人遐思,更不消说那女子周身清冷的气质了。
那小童看的愣着了,安思骨见来者是个可爱的小童,浅笑道:“不知这船还需多久靠岸?”
安思骨一笑,桃花眼微微眯起,眼角上挑,说不尽的风流,让小童无端的想起了家中长辈说过的勾人魂魄的鬼怪。小童拨开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回道:“若不起大风,不消半个时辰便可到洛城。”
“这洛城内近日可有什么奇闻怪事?”
小童低头想了想,洛城乃是有些年限的古城了,若说这奇闻怪事,当真是传出过不少,但是近日里确实没什么诡怪之事。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那清音坊新来了个琴师,据说姿容无比艳丽,只是这事完全谈不上奇怪,更何况眼前便是好看的谪仙似的人,小童便也没说出来,只道:“近日城中太平,没闹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安思骨点点头,便让那小童出去了。
蚕柩摇着手上的素扇,问道:“你可是知道些什么?”
安思骨手指摩挲着腰间的骰子,道:“城中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可是他的气息?”
安思骨点了点头,思忖片刻,又摇了摇头。蚕柩有些不耐:“到底是与不是,你且说清楚了。”
“城中的确有七浔仙的气息,只是我刚刚所感知到的,并非是他。”
“据那小童之言,可知你所感知到的此人并无作乱之意,我们大可不必理会。”
安思骨眯了眯眼:“纵是他作乱,只要不挡着我们的路,也该是与我们无甚关系。只是这气息实在是不寻常,不似神佛,也不似精怪,像是孤魂野鬼,却没有多少戾气。依我所见,我们到了洛城后先循着气息去看看,免得日后突然蹦出来个什么幺蛾子误了我们的事。我们寻了他这么多年,如今总算寻到了些踪迹,万不能再生变故。”
蚕柩思忖片刻,虽心中焦急,但也知安思骨说得有理,便也只好应了。
船只在洛河上飘摇,烟雾中洛城的轮廓逐渐显露了出来。
靠岸后,安思骨撑起一把绘了枝红梅的油纸伞,步入细雨之中。
蚕柩淋着堪堪能打湿衣角的雨,鄙夷的撇了安思骨一眼,嘴上说着与那清冷的形象毫不相符的话:“你一截埋了多少年的烂木头,淋点雨还能发芽怎么着?街上的小姑娘们也没见得有你这么娇贵,呸。”
安思骨对蚕柩的话毫不在意,面上仍旧端着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笑意,看着洛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向着那奇怪气息传来的方向走去。
蚕柩嘴上万般嫌弃着,却仍是紧跟上来,二人一前一后的走着,一路走到了荒无人烟的城郊,他们面前走来一白衣男子,膝盖上有些拍不去的泥土,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才投来轻飘飘的一瞥,被蚕柩那么盯着也无甚反应,迈着沉稳的步子离开了。
等那人走远了,蚕柩才说道:“是习武之人,不过应当只是个凡人。”
安思骨点点头:“他身上确是沾染了些死气,不过并非本源,我们应该离得不远了。”
二人又行了数百米,终于见到了一座孤坟。
说是坟,也不过是一个凸起的土丘,前面立了个简陋的木牌,尚且算得上是墓碑。
坟前,坐了一只模样清秀的鬼,穿着染血的白衣,正抬眼打量着他们。
安思骨瞧着那墓碑上已有些褪色的字迹,便知这坟有些年头了,开口问道:“阁下为何不入往生,久驻于此?”
白承睁大了眼看着面前气质不俗的二人,伸手在地上比划起来。
绿鸦在树上扑闪了两下翅膀,落下几根黑色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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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处荒野中的小小土丘,还从未如今日般热闹过。
秦轼前脚刚走,一黑一红两道身影便紧随其后,红衣男子撑伞,黑衣女子执扇,一眼瞧过去便知不是什么良善人家,更何况,那二人还看得见他。
白承伸手在地上写字,五年未写,难免有些生疏,他便耐着性子,一笔一划,慢慢写下:
“吾被禁/锢于此,无法离之十步以外。”
白承的字迹同他本人一般秀气,安思骨总瞧着有些眼熟,抬眼一看,才知这地上的字与墓碑上的皆出自同一人手笔。
不过安思骨并不在意这些,既然此人是被禁/锢在此处,便误不了他的事,自然也就无需多管,便道:“在下安思骨,前来洛城寻人,因此地气息不同寻常,才前来探访,多有叨扰,还愿日后两不相妨。”
白承笑了笑,自己一个孤魂野鬼,还不能离了自己的坟,哪里还像是能妨碍到别人的样子?
只有树上的绿鸦知道,这话实是说给她听的。
安思骨道了声“告辞”,便与蚕柩一同离开了。
白承目送二人离开后,又闭上了眼。不消片刻,便听到了扑扇翅膀的声音,他知道,绿鸦也飞走了。
安思骨与蚕柩一路无话,悄无声息的走着,快要走出这荒芜的地界时,安思骨却突然停了下来,蚕柩也心照不宣的停下脚步。
“阁下跟了一路了,有什么话,不妨当面讲清楚了。”
绿鸦这才显露出身形,化作一黑衣女子的模样,额间一抹绿痕,惹眼得很。
安思骨与蚕柩皆看着眼前的人,绿鸦清了清嗓子,出口的声音却仍是干涩嘶哑:“求你们帮帮白公子。”
安思骨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帮?怎么个帮法?”
“帮他了结执念,让他步入轮回。”
安思骨还未开口,蚕柩便不耐道:“你可是大街上随便抓个人便要让人家帮你的白公子?我们只是路过,可不是来普度众生的,想帮你家公子,你还是去庙里多烧几柱高香吧。”
绿鸦没想到这个看着清冷的女子开口竟如此随性,稍愣了愣,又补充道:“我……我能给报酬的,只要我有的,你们都能拿去,只要你们帮帮白公子……”
蚕柩翻了个白眼:“你倒是说说你一个刚修成人形的乌鸦精,能有什么供我们拿的?”
绿鸦紧张之下伸手摸了摸额间的绿痕:“你们不是要寻人吗?我可以预测到不详之事,我可以帮忙的。”
蚕柩质疑道:“你确定是预测凶兆,不是一语成谶?”
绿鸦有些羞恼的红了脸:“当然不是!我有些时候……也是能预测到一些好事的……”
蚕柩没想到眼前这个看着十分无趣的乌鸦精逗弄起来竟如此好玩,正欲再逗她几句时,却被安思骨打断了话头:“蚕柩,莫再耍她。”
说罢,又转头对绿鸦道:“帮倒是能帮,只是还得看看你能付出多少诚意。”
“你们需要多少诚意?”
安思骨思索了一下,将伞沿向上抬起了些,莞尔笑道:“我尚且不知此人有何心结未解,又怎好坐地起价?不如这样,在下先去与白公子交涉,待此事了结,再向你索要报酬,如何?”
这番话说得便很是无赖了,等一切了结,安思骨要什么报酬都没了绿鸦拒绝的份,分明是强买强卖的奸商行径,却偏偏被安思骨说的有理有据,叫人无法拒绝。蚕柩便在一旁将安思骨腹诽了好几回。
绿鸦却是毫不迟疑地应下了,完全不去考虑其中利弊,蚕柩见她应得果断,心想,大抵在这乌鸦精心中,什么也比不得她那白公子重要了。
既已商定,三人便又折返,往那孤坟方向走去。
快到坟前时,绿鸦又变回了乌鸦形态,并叮嘱安思骨不可将三人之约告诉白承。
安思骨本就不是好管闲事之人,微笑默许,倒是蚕柩被勾起了好奇心,满腹的疑问想说出口,可惜已行至白承目力能及的范围,便只好硬憋了回去。
白承抬眼,疑惑地看着本离去许久的二人又折返了回来,绿鸦飞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时不时发出两声嘶哑的鸣叫。
安思骨站在坟前,继续端着一脸无可挑剔的笑意,大言不惭地说道:“在下归去路上思索良久,终究觉得不该将白公子一人留在此处。今日既见便是缘分,愿帮助公子一二,还望公子莫要拒绝。”
白承思索了下,便点头应着了。
他已在此处等了太久,一直等着有人予他以解脱,如今那人真的来了,他反倒慌张起来。
他在心中暗暗嘲笑自己,当真是太没出息了。
安思骨见他点头,便继续道:“如此,我便冒昧的问你几个问题,还望公子如实回答。”
白承又点了点头。
“阁下肉体何时逝世?”
白承在地上写下:五年前。
五年,应是只剩一堆白骨,见不到什么恶心的骇人场面了。思及此处,安思骨心中松了口气,又问道:“阁下可是无法开口说话?”
白承继续点头,安思骨说了声“得罪了”,便轻轻握住白承下颚,白承被迫仰起头来,张开了嘴,安思骨便瞧见了白承堆在口中的半截舌头,舌根泛着白,早已没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