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伤烙在了魂魄上,绕是阎王来了怕是也不好凭空修补,安思骨松开手,想了想,说道:“你如今口不能言,此处也不方便,不如我先带你进城再作商议,可好?”
白承低头正要写他离不开此处,安思骨便又补充道:“你的魂魄离不了你的尸骨,我们把尸骨也一同带走便可。”
白承默许了,安思骨将伞递给了身旁的蚕柩,蚕柩极不情愿地接过,安思骨道:“你们且站远些。”
白承与蚕柩便一同退到安思骨后方五步左右,安思骨取下腰间骰子,默念了句口诀,骰子中的那颗红豆泛起红光,安思骨外衫与墨发皆被无名之风扬起,那座坟上的土便向四周流散,一直到一副金灿灿的棺木露了出来。
这坟墓简陋至此,棺材却是上好的金丝楠木,上面布满了细密的金锭纹,实在叫人匪夷所思。
安思骨抬手,说了句“冒犯了”,棺木上的钉子便自己脱落了下来,棺盖缓缓移开。
白承手攥成拳,看着那具白骨慢慢显现在眼前,双腿发软,跪坐在了地上。
大抵再没几个人有如他这般看着自己尸骨的经历了罢。
明明只剩下了森森白骨,他却仍能无比清晰地知道,那便是自己,是自己曾用了二十余年的身体。白承相信,即使这具白骨摆放在无数尸骨中间,他也一定能一眼认出,那是割舍不去的魂与骨的羁绊。
蚕柩在一旁扶了他一把,却没能扶起来,叹气道:“你若要看便多看几眼吧,以后怕是要彻底告别原身,再没机会了。”
绿鸦凄厉的叫了几声,在尸骨上方的天空盘旋。
安思骨站在边上等了会儿,见白承依旧跪坐在地上,眼神空洞的望着棺中的白骨,便道:“前尘终究已成往事,时候不早了,我们便动身吧。”
白承愣了一会儿,才迟钝的点了点头。
安思骨看着白骨,摸了摸下巴,突然有些苦恼道:“这可要怎么带回去才好……”
安思骨大可将那具白骨变小了收入自己袖中,但他一想到要将别人埋了五年的骨头揣进自己袖子里,心里便不住地发毛。蚕柩知道安思骨的诸多毛病,在外还是决定给他留上几分薄面,便也没有点明。
三人皆沉默了下来,思索着带走尸骨的方法,白承低头在地上写下了个“焚”字。
这方法安思骨与蚕柩自然早就想到了,只是毕竟是当着人面烧人家骨头的缺德事,自是不好由他们亲口说出来,见这白承如此上道,二人心下便都松了口气。
安思骨也不知今日究竟冒犯了多少次,只是又道了句“冒犯了”,手指间便翻腾起一簇火苗,棺木中的尸骨陡然燃烧起来,棺木却是完好无损,不消片刻,尸骨便烧成了一摊灰烬。
安思骨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那骨灰便洋洋洒洒的飘进了锦盒中,安思骨将锦盒揣回袖中,接过蚕柩递来的伞,说道:“走吧。”
三人一鸟便向城中走去。
走到拐角时,白承忽然回头,看着那已被刨开的坟土,心下思绪万千,却终究理不出个头来。
进了城后,安思骨一眼便瞅准了附近最大的茶楼,走到跟前,才发觉茶楼内十分清冷,桌椅也撤去了大半,只有两三个小二打扮的人正在里面搬东西。
安思骨收起了伞,叫住门前一小二,问道:“贵店可是要打烊了?”
那小二看眼前一红一黑的两人样貌不凡,那红衣男子肩上还落了只乌鸦,觉得有些古怪,却还是老实回道:“二位不是本地人吧?这周遭的人都知道,我家老板亏了银钱,这茶楼啊,过两日便不开了,茶楼里的人也已散的差不多了,就等着有人肯出钱把这店买下来了。”
安思骨见这茶楼空空荡荡,十分清净,觉得正是合了他们的意,便问道:“可还迎客?”
“客官要是不嫌弃这快要关门的晦气地方,便请进来吧。”
安思骨等人走进茶楼,要了个雅间,让小二泡了壶上好的君山茶,又嘱咐无事莫要进来叨扰,才谈起了正事。
几个小二本就忙着收拾东西,听安思骨说不让人打扰,自是求之不得,各忙各的去了。
安思骨将杏黄的茶水倒入茶碗,才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笔墨纸张,在桌上铺平了,将笔递向白承:“有何执念未解,便一一写出来吧。”
白承接过笔,蚕柩便站在一旁磨墨,白承蘸了墨,望着白纸思索良久,笔尖的墨滴在纸上晕开了一朵小花,他却有些无从落笔。
蚕柩最见不得别人磨磨唧唧的,转着手上的墨块道:“有什么你写出来便是了,我们几个还能笑话你不成?”
白承听得有些羞恼,细想他为人的二十余年,倒也着实像是一个笑话。
半晌,白承才轻轻落笔:
“吾名白承,本是瑶安国白桀白将军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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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起瑶安国的白桀将军,五年前也是世人皆知的一代豪杰。
白将军一生峥嵘沙场,战功显赫,若是死于战场,也算是死得其所,他那豪迈的一生也够后人吹嘘百年了。他却偏是命大,数次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扛着军旗凯旋而归,每当此时,王城中的百姓无不出来相迎。
此番场景便让那生性多疑的老皇帝瞧不下去了,自古以来功高盖主本就是君臣之间莫大的忌讳,更何况当时的白桀手握重兵,受百姓爱戴,且他为人宁折不屈,不懂变通,一出口便是肺腑之言,早就把那听惯了奉承的皇帝得罪了不知多少回,于是这么一位功绩足以名留青史的大将军,成了皇帝心中一根刺,拔了怕血流不止,不拔又着实疼得慌。
除这白桀将军的英明神武外,还有一件世人皆知的事。
那便是白将军戎马一生,其独子,却是娇弱的连女孩子都打不过的。
白承便是白桀大将军唯一的儿子,父亲忙碌,他自小便被家中众人当成神佛一样供着的,可谓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典型的一副混吃等死的少爷样,偏偏生得一副多病之躯,身形单薄,小脸也白生生的,叫人看了心生爱怜。
后来白将军着实看不下去,一脚把他从榻上踹下来,扬言要把白承培养成如自己一般的将才。
可笑的是白承自幼娇生惯养,别说有什么傲人之资,连大一岁的姐姐都打不过。再加上随了母亲的相貌,生的白净,竟是常被人认作女孩子。更何况过惯了安逸日子的白承,又怎会有什么宏图壮志?
白将军却是对白承这摊扶不上墙的烂泥很是上心,还特意靠着自己多少年前的烂桃花关系,将白承送入了国子监。承蒙白将军他老人家不弃,终是让白承学到了些本领——
趁着教学的夫子不注意带上一伙人翻墙逃学,兵书中夹着春宫图与邻桌的人共同观赏,插科打诨,样样皆是无师自通。
白桀无奈,只得长叹一声。他白大将军戎马一生,何时输过?如今不知前世犯了多大的罪过,才摊上了白承这么个孽子,日日闯祸,让他不得安生。
那时,白桀嘴边常说的便是:“你若是有那秦八王爷一半的本事,我现在死都无憾了!”
秦八王爷,说的自然是秦轼,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弟弟。
由于父亲的这句话,导致白承在见到秦轼前,便是满满的敌意。
只是在国子监见了秦轼之后,这敌意却消了不少。
秦轼比白承虚长了两岁,却已是英姿挺拔,和白承等人站在一处时泾渭分明。秦轼分明穿了一身同白承一样的白衣,却是穿的整齐干净,气宇轩昂。
白承再低头看看自己与身边那些人,这衣服穿的不是同白承一样的看着病态纤弱,就是邋里邋遢,礼结都不知系错了几个。好在白承练得一张刀枪不入的脸皮,照旧满面笑容迎上他的目光,一脸的光明磊落。
秦轼打量了白承一眼,才发出了朗润如玉的声音:“白承公子?”
白承扬眉道:“正是。”
他一眯眼,却道:“久闻白公子生得貌若潘安,今日一见,当真如此。”
秦轼说的是实话,白承明眸皓齿,自然好看。只是向来纨绔惯了,再好的底子也被他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毁得差不多了。
以前倒也有不少人夸过白承漂亮,但他白承好歹也是白桀将军的儿子,本就因着自己是废人一个多少有些心虚,再夸他长得漂亮,岂不是当面打他的脸,骂他辱没父亲英明?因此那些夸他长相的均被他好一通骂,就差把对方祖宗一个个从祖坟里刨出来骂个遍了,久而久之,便再也没人说他长得好看了。
因着这些前言,秦轼那话方一出口,白承身边的人皆是捏了一把汗,只怕这缺心眼的白承当场发作,惹得双方脸上都不好看。
白承却是未发一语,愣愣的站在那里闹了个大红脸。
分明是往日里让他气恼的一句夸奖,此时由眼前的人说出来,却好像带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生生叫白承忘了反驳。
秦轼面上倒是并无异样,仍是一脸温润儒雅的翩翩公子样,向夫子行过礼,又向白承道了别,便又离去了。
刚刚都蔫了一般的一群人在秦轼走后才喘了几口粗气,这才发觉向来脸皮厚比城墙的白承脸上竟起了一层可疑的红晕,一时又喧嚷笑闹起来。
唯有白承仍看着秦轼离去的方向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