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承便这么在王府住了下来,不吵不闹,甚至也没了漠然的神色,安静又乖巧。
秦轼看着这样的白承莫名有些心慌,却也毫无办法,只能想方设法的宠着,看着本就瘦弱的白承日复一日的消瘦下去。
白桀叛乱一案已定,皇帝怕夜长梦多,自然要尽快处决,于是将军府上下几十口人以及白桀身边亲信,皆已被押入牢中,只待行刑。
行刑前一日,秦轼带白承去了牢中。
一路上白承的手都紧攥着,不长的指甲在手心留下一道道红痕,走路时腿都有些颤抖。站在监牢之外,他竟有些不敢进去。
他知道这牢狱之中,有他战功显赫、威名远扬的父亲,温柔又美艳的母亲,英姿飒爽的姐姐,常做糖糕给他吃的柳姨,时常红着脸偷瞄他的小丫头……
还有父亲身边最信任的副将,手下最勇猛的将士,他们每一个人,都曾在战场洒下热血,如今却只能囿于这逼仄的牢狱之中,等着他们曾效忠的君主宣判他们的死刑。
而这一切,都源于自己——这个还完好无损的站在监牢之外的自己。
白承深吸了口气,对身旁的秦轼道:“你不要进去了,让我单独与他们说说话。”
秦轼有些犹豫,他还是不放心将白承放到自己的视线以外。可是想想自己分明是一切事件的罪魁祸首,再加上这几日的白承一直乖巧的样子,秦轼还是应了下来。
白承步入牢中,一路路过的牢房中都有将军府上的人。白承无言面对这些曾温柔待他、却被他投入深渊的人,步履沉重,什么也说不出口。
反倒是那些人见了他,便喧嚷了起来。
没有白承想象中的责备与咒骂,他看到那些人们脸上依然是关切的神情,担忧他是被皇帝抓到了此处。
白承心中苦笑,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抓到此处的缘由。
这回白承终于不再沉默了,用沙啞的嗓音哽咽道:“是我害了你们……”
“若不是我自作多情,听信了八王爷的话,你们也不会沦落至此……”
狱中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他们不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只知他们是因白将军的叛乱之罪而被抓了进来。可是那个性情耿直豪迈的将军,又怎会伙同他人谋逆?定是遭了小人陷害,如今听了白承这番话,便知此事与看上去一派君子之风的秦轼脱不了关系。
秦轼与白承交好一事,乃是人尽皆知的,既与秦轼脱不了关系,白承自然也难逃其咎,事关几十口人的性命,无人能轻言原谅。更何况此时将军府所有人都已入狱,白承作为将军独子,却仍安然无恙地站在此处,难免叫人生疑。
在一片沉默中,最先开口的,竟是那个时常红着脸,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小丫头,她的眼睛哭的红红的,声音带了些哭腔:“白少爷的为人我们都是了解的,平日里是懒散了些,却绝不是会将人性命视如草芥的人,此番局面,定也是受人蒙骗利用!”
这小丫头的一番话,众人自然是懂的,只是这是关乎到身家性命的大事,自然不是说原谅便能原谅的,众人继续沉默着,白承冲那小丫头努力扯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容:“谢谢你,这是我的错,我没有资格祈求原谅。”
“少爷……”小丫头眼看又要哭了起来,白承连忙握住了姑娘握着牢门的手,一手抚去她眼角的泪珠,俯下身来,用跟在他身边的狱卒听不见的声音低语道:“不要怕,我很快就下去陪你们。”
小丫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已经放开她的手准备离去的白承,嗫嚅道:“不要……少爷……不要!”
白承只摇了摇头,嘴角原本僵硬的浅笑竟也柔和了起来,转身继续向监牢深处走去。
他的家人被关押在了大牢最深处,看到白夫人的那一刻,他便跪了下去。
昔日雍容华贵,仪态端庄的母亲,此时却是面容憔悴,头发凌乱,让白承不忍多看。
“承儿……”
白夫人的声音颤抖着,伸手想抚一抚白承的脸,却终究触及不到。白承连忙起身上前两步,握住了夫人的手,轻声道:“娘……”
白夫人抚着白承的手,半晌未说出话来。
她又怎会不知,此事与白承脱不了关系?可事已至此,她作为一个母亲,实在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来,她知道,如今的白承要承受的实在太多,而她现在怀揣的,也只有满满的心疼与无奈罢了。
“承儿,你怎么又瘦了……你这样不懂得照顾自己,可叫我如何安心……”
“娘,我错了……我不该不听您的话,我不该擅作主张,我……”
白夫人叹了口气,只道:“也不能全怪你,谁也没能想到,那看着一脸正气的八王爷,竟是这等卑鄙小人!”
说到这里,向来温柔的白夫人语气带了些难得的狠厉,白承听了只觉得更加心寒。
那个人的霁月清风,原来终究只是人们的臆想罢了。
这时身后一道声音传来:“你从小就不让人省心,我本以为长大了会好些的。”
白承转过身去,他的姐姐正坐在牢房的草席上,一脸淡漠的看着他。
白承的姐姐白苏性子随了父亲,自幼习武,一直都看不惯白承柔弱病态的样子。
可这姐姐待白承却向来是好的,白承从小时候起便很会惹事,招惹了人遭人报复,常是白苏将那些人赶跑,捅了什么篓子,也多是白苏在父亲面前求情,让白承免了不少皮肉之苦,同时也更加的无法无天起来。
本以为秦轼的出现总算是让白承收了收心,不再整日与那些酒肉朋友为伴,将心思放在了诗书上,却没料到,这才是一场祸事的开端。
白承看着沉默下来的白苏很是心痛,他宁愿姐姐如往日他闯祸时那样,先破口大骂一通,再同他说一句“这种小事也要烦我”,便轻易地解决了让他头疼的事。
可如今的白苏似乎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只安静的坐着,眼睛一直看着面前斑驳的墙壁,也不知透过墙壁看到了些什么。
白夫人怜惜地看着白承,他这儿子不及女儿那般要强,自然也是最与她亲近的。她道:“苏儿,你莫要怪你弟弟,八王爷此番作为,定是皇上的授意,皇上想我们死,纵然没有承儿,我们也逃不过的。”
这些道理白苏又怎会不懂,只是白承终究成了此事的导火索,如今白家几十口人皆难逃一死,死前还安了个谋逆的罪名,她又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白苏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颇有些眼不见为净的意思。
白承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白夫人见劝不动白苏,也不再多嘴,只对白承道:“你父亲在里面,你去看看他吧。”
白承点了点头,又往里走去。
白承走到白桀的牢房前时,白桀正咬破了手指在墙上写字。
“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註①)”
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
白承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心中酸涩,也不打扰父亲写字,只静静地跪在了外面。
白桀不知把那句话写了多少遍,才看到了跪在外面的白承,白承无颜面对父亲,只沉默地跪着,白桀也不语,看了白承良久,才长叹一声。
“那封劝我不要谋逆的信,不是你写的吧。”
白承猛的抬起头来:“您说什么?什么信?”
白桀冷笑一声:“果然如此。我猜你也写不出那般文采斐然,条理分明的信来。”
白承有些茫然:“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桀抚着墙上的血字,道:“这八王爷还真是了不得,一封书信就把我们都耍的团团转。”
白承从白桀的口中才得知,此番将军府落难,源头竟是秦轼呈上的一封书信。
那封信以极其恳切地话语,引经据典,劝白桀莫要造反,忠于君主。
信的署名,是白承。
白承听到这里,长吸了一口冷气。
他突然想起,秦轼总是喜欢让他帮忙誊抄一些诗文,白承向来不学无术,极厌恶写字,只因对方是秦轼,他才特意练出一手秀气的字来,一笔一划,无比认真的为秦轼誊抄诗文。聪明如秦轼,想要模仿他的字迹,自然是极容易的。
果然,那人从最初接近自己,便是有目的的。
白桀见白承脸色有些难看,叹了口气,道:“也罢,八王爷狡诈如狐,你斗不过他,也怨不得你。只是,此番我们都走了,便再也没人护着你了,日后行事,可务必要多长些心眼。去吧。”
白桀说罢,挥了挥手,便转身往角落走去,不再多看白承。
多看一眼,便是不舍。
白承的眼泪唰地便下来了。
自己的父母都快要死了,自己却还让他们如此不放心。
白承知道此次一别便可能是永别,泪眼模糊的盯着白桀看,可白桀终究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这时狱卒开口道:“白公子,该回去了,莫让王爷等急了。”
白承的双腿已经瘫软,任由两个狱卒架着他往外走去。
路过白夫人的牢门时,白承再也压抑不住了,哭着喊道:“娘……别走……娘……”
白夫人一手抹着满脸的泪,一边对着越来越远的白承道:“承儿,我的承儿,你要好好活下去……”
白苏看着哭的不像样子的白承,恶狠狠地说道:“我们将军府就活了你一个,你要是敢下来找我,我就一脚把你踹回来。”
注釋:
①秉忠貞之志,守謙退之節為三國時期荀彧名言,意為主持忠貞的志向,恪守謙虛退讓的人格。荀彧之死有一說,是因曹操對他有所猜疑,受到曹操暗示後飲毒酒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