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儿!”
沐言欢大吃一惊。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唤前世,“占有”了君竹之后才使用的称呼。
彼时,他最喜欢在床榻之上,一边侵犯对方,一边伸手抹去他眼角额头沁出的汗水。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清冷如雪的脸蛋,漾起红晕。
“竹儿……”
直到这一世,这些记忆亦如浮光掠影般沉渣泛起,涌上心头。
君竹的眉头稍稍挑了一下。
赶紧跪到君竹身边,沐言欢将他单薄的身子搂在怀里。
他满是精虫的脑袋,此刻又恢复了理智。
从八岁进宫起,君竹就一直身患隐疾。前世,沈云景召遍宇凰内外名医,连西域邪术也曾一一试过,到死也没能治愈他。
手忙脚乱朝君竹胸口摸去。沐言欢记忆中,君竹总揣着自制的药丸。虽治不了本,应急尚可。
那药丸黑漆漆地,透着沉香的浓郁。沐言欢赶紧从锦袋倒出三粒在掌心喂到君竹口中,旋即察觉到竟然没有水,又急急起了身。
君竹在他身后低声道,“时不时发作,哪能次次都有水。生吞下去,已是习惯了。”
赶紧回到君竹身旁,沐言欢又伸出双手将他拉起,小心翼翼让他伏在自己肩上,将他背了起来,
“竹儿,你这是怎么了?”
君竹不会骑马。渝州大牢离军道府不过三里地,二人方才便走路而来。
“这几日没有睡好。老毛病了,你和惜年都在,有什么打紧。”
伏在沐言欢的肩上,君竹在他耳边淡淡道。
沐言欢一愣。
自三人到了渝州,开始探查“舌生香”和琴焰的事,尤其是自己身陷囹圄的这几日,君竹估计彻夜未眠。
软软伏在沐言欢的肩上,君竹似乎故意贴得很近。
他身上发间淡淡的月桂香气,这一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传入沐言欢的鼻间。
察觉到背上的身子有些硌人,想来是过于消瘦的缘故。倏忽间,沐言欢的鼻头又是一酸。
他暗暗抬起一只手,握住君竹环在自己颈间的手指。
带了一层薄茧,指尖有些冰凉,沐言欢忍不住握得更紧了些。
君竹的身子微微颤了下,沐言欢弯了下唇角,“在笑什么?”
“我很喜欢,欢儿背着我的感觉。”
君竹的声音低低地、软软地,和方才在大牢之中审问琴焰之时的凉薄威严,判若两人。
沐言欢的身子,亦忍不住颤了下。
他微微一仰头,“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这么背着你。那时你为了救阿花,爬树摔下来伤了腿。还记得我就这样背着你去寻爹爹、去寻宫人救你,你还那么怕生,非要我放你下来。”
“阿花”,是一只小猫的名字。
如今它已成一只老猫,每日只能在风华殿的后院懒洋洋地晒太阳。
沐言欢五岁时,沈云景与沐凌轩拌了嘴后,独自带着沐言欢去京郊的盘龙寺上香。
乱跑乱撞间,沐言欢无意中看到了那个摔在地上、膝盖血流不止的小沙弥。
紧接着,一场刺杀突如其来。
莎白的叛党余孽,想趁此机会撸走沐言欢。君竹以超乎常人的八岁孩童的脑瓜,将沐言欢藏在水缸中。镇静应对数十贼人后,又“自告奋勇”去皇城报信。
他救了沈云景和沐言欢,从此走入了皇城。
饱读诗书,终不是明珠蒙尘,大放异彩。他看似幸运,却也开启了一生的不幸。
皇宫,那个爹爹君浅和忆安生前千叮咛万嘱咐,绝不可触碰的地方。
尤其是姓沈的,和姓沐的。
如若不能逃脱,便要杀掉他们。
君竹还是违背忤逆了他们的话。只为了一人,亦为了一国。
最后,果然搭上自己、还有两个胎死腹中的可怜孩儿的性命,死在了他们的手中。
沐言欢呆呆想着,叹了口气。
捏捏他的脸,君竹低声道,“怎么?累了?”
“你本就比我大了三岁。十岁前你都比我高,在盘龙寺我尚且背得动你,何况今日。”
沐言欢低低回道。
他很贪图现在的温馨。他故意走得很慢很慢。
他甚至想这一辈子都这样走下去,不再回暗处血迹斑驳的皇城。
“我们要不要去街市上看看。”他突然开口,“我带你去吃些好的,补补身子。”
他想再争取些和君竹独处的时间。
谁料君竹摇摇头,“如今惜年和兰娜都不在。你的武功,连自保都难。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先回军道府。”
沐言欢微微蹙了下眉头。
这一世,每每自己心漾欣喜之时,君竹总会“恰到好处”地提及一个人。
沈惜年。
有时,他甚至有他是故意的错觉。
“这几日我叮嘱兰娜,咱们四人的饮食都要她亲自采买、亲自下厨。如今惜年受了伤,她定是做了不少好吃的。”微微仰头,君竹慢条斯理道,“他们定也等着我们回去吃饭。总不能饿着惜年一个重伤之人。”
“沈惜年、沈惜年……琴焰那兔儿爷怎么就那么无能,没一招毙掉这狗东西的狗命!”
沐言欢咬牙切齿,暗自忖度。
想起前世的惨死,他一只手暗暗绞紧了衣襟,浑身都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自重生起,沐言欢无时无刻不在思量如何除掉沈惜年。
可他越发察觉,事情并不如他想的简单。
此时的沈惜年,还是那个正直善良、被沐凌轩扣在京城为质子的戎然世子。
就算自己能找机会杀掉他,沈云景和君竹,乃至沐凌轩都定然不依。
更何况,此时他身边还有兰娜。以如今自己的武功,根本无法与他们抗衡。
思忖之间,遥遥望见军道府门口的灯笼。一抹嫣红的身影伴着绿松石的叮咛作响,兰娜急急从大门口迎了出来,
“世子从午后就一直念叨,非叫我去天牢看看……若不是他身边无人照看,我可真就去了。”兰娜忙不迭帮着沐言欢将君竹扶进厢房,“国师大人,怎么又受伤了?”
推开雕花木门,沐言欢又嫌恶地撇撇嘴。
沈惜年正立在君竹的榻前,翻着桌上一本书。抬头看见三人,他大吃一惊,赶紧两步上前,硬从沐言欢肩上将君竹揽进怀里。
“我就说!跟着那走路都左脚拌右脚的傻小子,准没好!”
一张口,沈惜年果然不忘絮絮叨叨继续攻击沐言欢,
“下次可不允趁我睡着就走了!那小子把你拐了卖了都不知……”
沐言欢突然浑身一激灵。
他抬眸。电光火石间,眸中闪过雷霆一般的火焰。
似是无意间瞥了一眼沐言欢,君竹突然按住沈惜年的手,
“别怪欢儿,多亏他一路背我回来,连大气儿都没喘。”君竹目光柔和,继续安抚沈惜年,“琴焰已将他所知渝州一府十三县的贪墨官员名单,和七名地方官暴毙的真相,都在供述后签字画押。大事已毕,翊王和折桃宫有了把柄在我们手上,欢儿也算立了大功。”
两步走到沐言欢身前,沈惜年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脑门,“赶紧滚过去吃饭!都放凉了!”
虽是埋怨,言辞间,却掩不住宠溺之情。
只是二人都未急着出门,而是争先恐后,朝半卧在榻上的君竹伸出手来,
“梅影/竹儿,我扶你起来!”
掩面轻咳一声,君竹微微垂下脸。昏黄的烛影中,看不清神情,
“你们定是饿了,先去吃罢。琴焰画押的文书,我还要再理理。”
事关公务,沐言欢和沈惜年谁都明白,谁都不能说服君竹。
他的语气越淡,越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也正因如此,沐凌轩比信任自己的亲儿子,还要信任他。
不约而同相互怒视一眼,沐言欢和沈惜年只好先出了门。兰娜紧随身后,悉心阖上了厢房的门扉。
他们谁也没有看到,君竹的脸色,在大门阖上的那一瞬,瞬间沉了下来。
他的眼眸中透着刻骨的寒意,满是鄙夷和杀意。
伸手,从枕下取出一双小小的鞋子。
分明是一双未满月的孩童的绣鞋。小小尖尖地,鞋尖还绣着老虎的血盆大口。
轻轻抚摸着鞋尖,君竹的眼眶慢慢泛了红。
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朱唇轻启,泄出惊心动魄的话语,
“这一世……爹爹一定为你,为咱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