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沐言欢还愣愣立在榻前盯着自己,君竹心底冷笑一声。
见君竹拉起锦被遮住脸,沈惜年知他是给沐言欢脸色看,竟然有些不忍。
“梅影……”他试探着轻唤,“许是咱们都在这儿,欢儿觉得心安。就让他一起呆会儿?”
君竹突然坐起身来。
前世今生,沐言欢从未见过他的眼神这般冰冷,风刀霜剑一般直勾勾刺穿了自己,
“你出去,我有大事要和世子商量。”
见君竹罕见地朝自己发怒,沐言欢反而愣住了。
仿佛有一只手无形地推着他。许是心虚,许是内疚,他竟然连反驳的勇气都没。
只是委屈的泪水,还是在转身的一瞬盈满了眼眶。
厢房的大门“吱呀”一声被阖上,屋内又迎来短暂的静谧。
盯着斑驳落漆的藤木门,沈惜年言辞间竟有些心疼,
“你有什么火,朝我发就好。欢儿年纪小,小公子和阿泠又把他宠过了头,平日有我骂他就够了。他总把你的话看得很重,心里一定很难过。”
虽是自己的叔父,沈惜年还是习惯和众人一样,称呼沈云景为“小公子”。
君竹冷笑一声,“虎狼蹲于阶而尚谈因果。你我即将为他拦下大厄,受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
沈惜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他凑近君竹身侧,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会为了渝州知府张敬的邀请,睡不着觉。”
说是“邀请”,不过一场“鸿门宴”。
渝州知府张敬,是琴焰交代出他的榻间,官衔最大的地方大员。封疆大吏都成了青楼小倌的掌间玩物,数十年间将渝州财政三分之一交给折桃宫,入了翊王自己的腰包,还协助琴焰将其他贪墨官员伪装成意外尽数杀害。若是细细查探上溯,足以将翊王一党尽数一网打尽。
可惜君竹明白,翊王手握京郊十万兵权,沐凌轩都忌惮他三分。他们不能直接这么做。
知晓琴焰落入君竹掌中,又被送回折桃宫,张敬就明白自己的罪证已在君竹手中。翊王为求自保,极有可能断臂求生,并不会保自己。如今只有将君竹沐言欢一行人,直接按死掐灭在渝州地界,才是唯一活命之道。
这一点,冰雪聪明的君竹如何料不到。就连沈惜年看到张敬宴请君竹的请帖时,也立即想到了这一层。
“明明欢儿是宁王,他却只宴请你,分明是柿子捡软的捏。”咬牙切齿,沈惜年下意识握住刀柄,“你不要露面,我去。我好歹也是戎然世子,他不敢对我怎么样,也不敢不给我这个面子。”
“是脓包总要挤。能躲过他一时,躲得过一世么?”君竹轻笑。
若有一官半职,张敬可能还敬畏三分。可惜君竹虽是宇凰“国师”,却无品无阶。杀死他完全可以随便找一个理由搪塞,此去无疑凶险万分。
“为将来欢儿得继大统,扫除翊王这个障碍,我一定得去。”他似是无意般瞥一眼窗外,轻轻按上沈惜年握住刀柄的手背,“你知道的,我素来不怕死。”
沈惜年的身子,在君竹触碰到自己的手时轻颤了一下。
“我也不怕死。”他低声道,“但我不会让人动你和欢儿一根头发。”
沐言欢其实并没有走。
君竹执意要和沈惜年“共处一室”。如此“凶险”的举动,他如何放得下心?就算回房,他也睡不着觉!
透过窗纸,见君竹主动去握沈惜年的手,他差点叫出声来。
可二人所谈之事,字字句句,却都是为了自己,又竭力将自己置于事外、万全之中。
他突然为自己狭隘万分、只装满情爱的内心,觉得万般羞愧。
轻叹一声,沈惜年却转了话题,难掩埋怨和妒意,
“你方才,为何要给欢儿看身上的伤痕?”
君竹轻笑了下,“怎么?往昔只有你看过。如今多了一个人,吃醋了?”
什么?这一世,在自己之前……沈惜年就看过君竹的身体?
沐言欢突然瞪大了眼眸,脸颊涨得通红。
此刻他恨不得破窗而入,揪住“狗男男”问个究竟。幸好理智还在强行勒住束缚怒意嫉妒的缰绳。
“我怎会生欢儿的嫌隙?”沈惜年辩解,“只是他素来好奇心重,难免多问。你不怕他知道,你从小就放血给他治病……”
原来此刻在沈惜年心底,自己也许比君竹还要重一分。
沐言欢突然有点感动。
“他难道不该知道吗?”君竹又轻笑一声,“你们总说他是小孩子,翊王、折桃宫、红绫、张敬可不这么看!小公子不让欢儿沾染世事,一味宠溺,还处心积虑让我们时刻护着他……总有一日,他会明白这是彻底害了欢儿,毁掉宇凰的将来!”
按照前世的走向,君竹这番话非常有先见之明。
可惜他沐言欢是窝囊废也好,一代英主也罢,宇凰总逃脱不掉君死国灭的下场。
不对!这一世,若是从现在开始,也许还来得及?!
杂七杂八想着,沐言欢暗暗握紧了拳头。
“正如你所言,欢儿有那么多人宠着,我不担心他。”沈惜年叹口气,“我是担心,总提起你的伤心事,提起你的爹爹,你会难过……”
“我本就不是他和真心所爱之人生的孩子。我的到来,只是个意外。”提起君浅,君竹总是淡淡地,似在诉说别人家的事,“他生我的时候差点丢了性命。是我困住他,一世只能留在大漠之中,满腹才华得不到舒展。
“我从没怨恨过他。比起他,如今我还能在皇上身侧出谋划策,已是万般幸运了。”君竹自嘲般笑了下,“也许帮助欢儿扫除翊王和折桃宫,登上帝位,就是我该去见他的时候了。”
沐言欢的心,突然蓦然一沉。
沈惜年却早已按捺不住。
他上前,轻轻拥住君竹的身子。
“不要这么想……”君竹耳畔,沈惜年音色恻恻,低不可闻,“他带你来到世上,来到我的身旁,我万般感激他。待到你辅佐欢儿成为一代明君,他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见君竹阖眼睡着,呼吸逐渐平稳,沈惜年为他掩了被子,轻轻握了下他露在床边的小指,这才小心翼翼起身,似是害怕弄碎稀世珍宝一般蹑手蹑脚。
他推开房门,惊见沐言欢正斜倚着,坐在门边发愣。
他的怀里抱着一把玄色朱柄的剑,正是沐凌轩当年送给沈云景的“定情信物”血运剑。此次出京临行之前,沐凌轩却将他赐给了沐言欢。
“小兔崽……”
想到君竹还在安睡,沈惜年的言辞又柔软下来。
“大半夜不回房睡觉,呆在外头做什么?”他怒气未消,“谁允你在这儿听墙根了?”
心中恻恻,沈惜年又害怕方才与君竹的谈话,悉数入了沐言欢耳中。
缓缓抬起头来,沐言欢那双与沈云景如出一辙的圆润明眸,投射出这一世前所未有的狠厉与果决,
“惜哥哥,此次你们去对付张敬,尽管放心大胆去……我会安排好一切,保你和竹儿,没有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