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员外眼见事情败露,心里早就将师爷和打手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看着单钰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也不知道这笑脸阎王接下来要干什么,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复将事情捋了一遍,妄图从中寻求转机。
他眼珠咕噜咕噜转着,手指头忍不住放在嘴里咬着。连单钰正在笑眯眯地将他大大方方地打量也浑然不觉,直至高员外感受到周遭探究的目光,才如梦初醒。
看着单钰那堪比鬼刹的笑脸,高员外硬生生地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大人,此事,我不知情啊...”
单钰长长地“哦”了一声,疑问的语调耐人寻味。
他再次恢复了之前笑眯眯的模样,亲和的面容写满了人畜无害,但此时,已经没人敢把这笑的跟花儿一样好看的人儿不当回事了。
他笑的越发好看,让人的心里越发没底。
高员外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咬牙不松口,“此事我真不知情...我还有其他事要,就此...”
“告辞”二字尚未吐出,单钰便十分亲热地拉住了高员外的手腕,眼睛笑成了月牙,“员外别急着走啊?您丢失的琉璃可算找回了,您不丢财,我不丢帽,可喜可贺啊。”
高员外闻言不由眼前一亮,心道县令毕竟年轻,琉璃贵重事关乌纱帽,这话的意思要息事宁人了。
他欣喜若狂,寒暄的话还没说两句,便见单钰幽幽开口,“只是,还有件事没了吧?”
高员外一怔,眼前的单钰虽还是那张带着笑容的脸壳子,但里子到底装的是什么没人知道。
他顺着单钰目光望去,衙门的大门口已经堆了一堆七七八八的东西。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都知道这些物什可都是衙门内的。
此时,衙门口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都伸长了脖子怯怯地往里头探。
此事高员外心里头是有底的,脸上带着几分傲然道,“官府借了我家百两银子,现如今还不上拿东西做抵押,这可是立了字据的。”
单钰看也不看他,盯着堆放杂乱的物什,温和地笑起来,“员外莫急,本官刚来,虽然不太清楚前尘往事,但也不是新官不理旧账之人。这些物什,知情的,说我官府是个讲理的地方,不知情的...”
单钰缓缓踱步走到一块匾额前,凉凉道,“还以为这平河县早已是高员外当家了呢,竟然连圣上御赐墨宝——正大光明牌匾都拿去了。”
众人一窒,眼见单钰整衣肃容,宝相庄严,气势凛然,面朝匾额,拱手于眉,双膝跪地,行跪拜大礼,嗓音清脆明亮而掷地有声。
“吾皇万岁!”
单钰身形挺拔,玉树临风,站立时稳重而不失风度,跪拜时古拙而不失优雅,即使是如此庄重到枯燥无趣的礼仪也让人看着赏心悦目,即使是京都最挑剔最严苛的礼官,此时,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
在场的不论是官吏也好、百姓也罢,何时见过这等庄重跪拜之仪,他们本是在看戏,观至此处也纷纷随着单钰跪地齐声道万岁。
高员外此时吓得浑身是汗,抖若筛糠,嘴里哆嗦着吐不出半个字。
单钰规规矩矩、不徐不躁做完最后一个动作,缓缓道,“求木之长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必浚其泉源。
“县令虽小,却是直接面对万千百姓,直接回应百姓诉求的重要关卡,圣上深谙‘水以载舟,亦能覆舟’之道,视民生为根本,因此,便赐予我朝每一个县官‘正大光明’牌匾,目的就是鞭策县令为民请命,还以河清海晏。
“尔等如若不信...”
单钰凤眼一扫,冲两名打手命令道,“你二人将牌匾取出,给在场的各位看看,这牌匾背后写着什么!”
两位打手片刻不敢耽误,分外小心谨慎地将牌匾取出,生怕磕碰,将牌匾后背示人——
“如朕亲临”
四个端庄雄伟,笔力挺拔大字重重地震慑人心。
就在众人震惊之际,单钰扯了一块红布严严实实地将牌匾盖住,再次躬身行礼后,挥了挥手让打手退下,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他转而踱步到高员外面前,脸上又恢复了熟悉的笑容,声音温和有礼,眼神却格外冰冷。
“员外,您是商人,您来说说,圣上的御赐墨宝,价值几何?”
高员外早就已经吓破了胆,闻声颤抖着抬头。
单钰逆光而立,忽如其来的白晃晃惹得他一阵眼晕,看不清模样,然而越是看不清,心里的恐惧便越发加重,他痛哭流涕地给单钰叩头,“大人饶命啊,圣上饶命啊!饶命啊”
单钰悠然地坐回椅子上,金秋非常有眼力见地给他奉了茶,单钰稳稳地端着茶碗,拨去茶梗吹去热气。
对高员外的讨饶之声充耳不闻。
一口茶细细地品完后,单钰才忽然想起什么来朝高员外微微一笑,“不知者无罪,员外不必过于紧张。”
高员外闻言也不敢再去揣测单钰的心思,借坡下驴地抖料。
“这...这些都是张师爷的主意,他说新来的县令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趁着根基未稳先把东西拿了,过后平分,我哪知...衙门的东西,根本碰不得啊?”
原本已经吓得神志不清的张师爷,闻言再次吓得冷汗直冒,他涕泪交加,哭诉道,“大人,怪就怪高员外他...他贪得无厌啊,小人也是被他蒙蔽...”
高员外惊恐,“姓张的,你...你含血喷人!”
“呸!见利忘义的小人。”
两人此时悔恨无比,都恨不得生吃了对方,三言两语不对便反目成仇,顿时在地上扭打起来。
正所谓是狗咬狗。
单钰皱了皱眉头,给打手使了个眼色,“赶紧把这两人给分开,官衙重地,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打手抱拳答“是”,上去三两下就将两人架开了,此时的二人哪有之前得意友好的模样,顶着鼻青脸肿的猪头脸不住地往对方身上吐唾沫。
“行了,说正事。”单钰老神在在地朝高员外道,“总归是我官衙欠了员外银子百两,这匾额您也到手了,不如...”
高员外听得三魂吓飞了六魄,连连摆手,“没没没,没到手!我没拿!”
单钰伸出青葱般的玉指揉了揉发疼的额角,“我朝商法明文规定,过手即为交付,刚刚大家也看到了,您亲自将牌匾取下堆放在这里的,这...您总不能为难本官知法犯法吧?”
高员外慌乱万分,“没有...没有...”
“可是,字据已立,这白纸黑字的...”
高员外如获曙光,慌忙将字据掏出。
单钰微微一垂目,金秋便上前将字据接过,转身交给单钰。
单钰凤目凌厉一扫,抿嘴微笑,将满纸荒唐的字据撕了个粉粹。
“如此,还望员外将衙门的东西,完璧归赵!”
见单钰松口,高张二人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没了打手的支撑,烂泥一般瘫软了下去。
见衙门口围着的百姓尚未散去,单钰思索片刻,朝众人道,“尔等,随我来。”
众人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一声,埋着脑袋跟着单钰出了衙门,在衙门口一字排开,单钰位居中间。
百姓们不知此为何意,傻愣愣地望着。
单钰上前一步,扬起下巴,面对众人毫无怯色,他缓缓抱拳,“我乃平河县县令,单钰,见过众位百姓!”
百姓一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我本是高庆年间金科状元,内阁侍郎,朝廷今日派我前来平河任县令一职,是体恤平河百姓,关切平河生计的结果。朝廷的安排我绝无二话,圣上的旨意我绝无二心。
在此,我单钰对天、对地、对平河的每一位百姓起誓,一心一意为民,一丝不苟干事,一清二白做官。”
百姓目瞪口呆,更有甚者听闻着般肺腑之言,激动地面红落泪。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欢呼,一引而发,所有的百姓拍手雀跃。
稍微有点官场经验的人都会佩服单钰此般作风,仅仅是简单的几句话就将看戏的百姓全都斗拉拢了,可谓是民心所向。
单钰镇定自若地笑了笑,抬手示意大家安静,随即转身面向衙门的各位打手。
“衙门乃官府重地,任何人不得违法造次,尔等身为官吏,更应当带头作表率,却不想,有人竟要反了天,当着本官、当着百姓的面在这官衙里作出这种违法乱纲的事!”
衙门的打手皆低着头,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一声。
“今日,我清算了张师爷之流,不知明日又得清算谁,如今圣上诏书以下,我既为新任的县令,自然也不为难你们。
现在,特邀百姓做个见证,我就把话撂在这儿,有心追随的,留。抱有其他心思的,去!只一点,若再有人胆敢以身试法,乱了规矩,休怪我执法无情,从严从重处理!”
此话不容置疑,打手们埋着头大气不敢出一声,没有人敢做出头之鸟,更是无人有离去的心思。
做官衙的打手不仅俸禄稳定,出去也是人五人六的,在这般世道上,可是十分难得的美差,没人愿意丢。
单钰也不急躁,足足地等了一刻钟,见无人应声,悠悠开口,“可有人有要走的打算?”
众人埋着头没人应声。
单钰点点头,“既如此,开弓没了回头路,今日之事,就作为本官上任办理的第一个案子,请诸君以此为鉴,以案促改,每日三省,散。”
众人纷纷叩头示忠,一场闹剧,终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