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殿内,楚昭昱便褪了大氅,直直步至楚昭恒案前,“臣弟来迟,还望君上莫要怪罪。”
楚昭恒闻声微微一颔首,却也不怪他不行礼,只轻笑道:“雪路难行。你能来,朕已知足。”言罢,便赐座,又当即命人端了茶盏上来。
殿内的暖炉与安息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魏熙明抱着氅衣垂头立在一侧,却只觉得周身依旧寒冷刺骨。
楚昭昱举着茶盏,故作无意地环视殿内:“君上今日,可是特意召臣弟来赏雪的?”
楚昭恒闻声一笑,随即沉默着起身步至窗前,良久才复又开口。
“再有数日...便是襄庄王忌日了。”
闻言,魏熙明心中一颤,抱着氅衣的手亦止不住地发抖。
楚昭昱轻瞥他一眼,眉头微皱:“君上...可是在忧虑襄庄王遗孤的发配?”
“不错。”楚昭恒颔首,合眼轻叹:“或是忌日将近,朕这几日常梦见往前之事。辗转反侧间,便愈发有些...顾念旧情了。”
呵。
魏熙明心里暗暗冷笑,愈发攥紧了手中的氅衣。他生前一贯看不得这些连坐之刑,每每即使背上前朝骂名也定要劝阻。楚昭恒如今一举,哪里是什么念及旧情,怕只不过是畏惧他的亡魂会在夜半时分来取他性命罢了。
楚昭昱淡淡垂眸,“君上,可是动了恻隐之心?”
楚昭恒长叹一声,不置可否。
“如此.…..”
楚昭昱眉头舒展,不动声色地将袖中暖炉一把塞进魏熙明怀里。然其定定望向楚昭恒背影的眸中,却已有寒光若隐若现。
“只是规矩和人情到底不能混同。”楚昭恒神情淡漠,缓缓回身,“今月月末便是期日了。当年襄庄王一事,朕交由了你去办。如今其遗孤的处置,朕心想大抵也还是.…..”
“臣弟愿为君上分忧。”不待楚昭恒言毕,楚昭昱便已起身行礼。
四目相对之际,其澄澄眸中,竟全无一丝逆反之色。
楚昭恒却似没料到般地微微一怔,随即长舒一口气,垂眸颔首,“你愿这样想,自是最好的。”
要事了结,两人复又和声说了许久。
至茶盏见底,楚昭昱倏然不动声色地轻瞥一眼身边人,随即故作神秘地轻笑:“臣弟今日来,实是还有一物想要献给君上。”
“哦?”楚昭恒闻言轻笑一下,神色中却不见任何波澜。
“可又是什么新奇物什?”
楚昭昱笑而不语,侧身定定瞧向魏熙明,一字一句道:“呈上来吧。”
言毕,侍从当即接过魏熙明怀中的大氅,小心翼翼地递上一蒙着青布的玉瓷盘。
魏熙明眉头紧蹙,一头雾水地愣愣接过。
入殿后的惊慌与不适虽已被楚昭昱随手递来的暖炉安抚得几乎消失殆尽,可眼下的情形.…..
他与楚昭昱之间并无谋划。限于如今的身份,便是楚昭昱硬要拿他作试探楚昭恒的弃子,他也全无反抗之力。
然他实在不愿相信,前世护自己到最后的楚昭昱,如今为自己止血、为安抚自己而递来暖炉时流露出的温情,全已变作了假意。
魏熙明颤巍巍地端着玉盘,咬紧了下唇转过身,垂眸向楚昭昱微微行了一礼。
抬眼起身时,四目相对。
只一瞬,魏熙明便察觉了楚昭昱眼底微不可察的笑意。
思及方才那句别有深意的“呈上来”,魏熙明恍然大悟,旋即故作慌张地仿着初入宫时,在教习院学习宫步的宫女,不动声色亦毫不做作地一把摔倒在楚昭恒的案前。
“嘭!”
雪白的瓷片登时在地面上四散开来。
魏熙明怔怔地跪在碎瓷上,双手双腿皆已被割得血流不止。
刺眼的红色与雪白的碎瓷交混在一起,像极了那日洒落在白雪之上的殷红鸩酒。
“你...你怎么会.…..”
魏熙明闻声愣愣地仰起头,登时红了眼眶。
三年了。他仍是他记忆中那副含情脉脉的模样。然时至今日他早已了然——他的心中和眼中,或许自始至终,都从没有过他。
“为什么.…..”
楚昭恒满眼含泪,颤声抚上他的面庞。
“安...南.…..你可是...安南?”
魏熙明心如死灰。
“求君上恕罪!”
魏熙明咬紧了下唇,猛地叩首在地。
楚昭恒双目泛红,愕然望向楚昭昱。楚昭昱见状忙含笑起身,淡淡道:“臣弟前月巡访青州,虽未能寻得什么珍奇物什,却有缘带回了这样一人。”
言下之意,魏熙明其人才是楚昭昱真正欲要献上之物。
“如此.….”楚昭恒垂眸长叹,连连颔首,当即便俯身将魏熙明从地上扶起。
魏熙明忍痛起身,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心中亦如滴血般疼痛难忍。
楚昭恒眉头紧蹙,眼中却满是藏不住的雀跃:“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魏熙明张了张口,随即为咽下止不住泛起的泪,再一次咬紧了下唇。
前一世的种种仿佛都还历历在目。
而现下,只要他肯,他完全可以借着这副皮囊重新回到他身边。
然不过一瞬,前世的一切便都被记忆中的大火席卷吞噬。
魏熙明淡漠地望着眼前的面孔,眸底满是驱不散的寒意。他暗暗冷笑,心想他楚昭恒便是做梦也绝不会猜到,他朝思暮想的皮囊下,藏着的竟是被他利用至死的低贱替身。
“共竭驽钝,抑佐熙明.…..”
魏熙明微微勾起嘴角,眸中忽地划过一丝寒光与狠厉。
前一世,他背叛自己至死。而现今他既有幸能再得一世,又如何能不让他尝尝那相同的滋味。
“奴才姓魏.…..”
魏熙明长舒一口气,笑颜如春晓之花——
“名,熙明。”
“混账!”
案上的茶盏登时被摔得粉碎。
“你怎敢...怎敢顶着他的面容,用着那一人的名字!”
果真是这等反应。
魏熙明忍不住苦笑,猛地再次跪倒在地,“君上息怒!”
楚昭恒面容狰狞,怒目瞪向楚昭昱,“此人之名...莫不是乾昭王的赐名?!”
“君上息怒。”楚昭昱淡然垂眸,神态自若,“天下重名重姓之事,并非罕见。此一事,亦不过是.…..”
“那你倒是给朕说说,你是如何寻得了这一巧合?!”
楚昭恒瞋目切齿,怒不可遏,眼见着就要将案上的东西统统摔下桌去。
“君上明鉴!”
魏熙明忽地仰起头,楚楚可怜地望向楚昭恒,“奴才自幼无父无母,只知家姓是魏。此一名,乃是奴才自己所取.…..与王爷并无半分干系啊!”
“哦?”
闻言,楚昭恒面色并无缓和,话语却登时轻柔了许多,“那朕可要听听,你为何取了这样一名?”
魏熙明面露难色,故作小心地轻轻望向楚昭昱,“奴才早知王爷心思…可王爷对奴才有救命知遇之恩,王府上下,亦待奴才十分亲厚。因而奴才…实则并不舍得离开王府……”
魏熙明一顿,再开口时,声音已带了些颤:“奴才早前在坊间听闻过君上嫌恶此名。奴才故而心想,若奴才以此名自称,或许便能引得君上厌恶。可奴才…奴才真的… …”魏熙明垂眸掩泣,已然哽咽,“奴才真的并非不愿入宫侍奉君上...只是奴才,尚未能报答王爷恩情,亦舍不得王府,所以.…..”
魏熙复又抬起眸子,再无需他言,就已生生落下了泪。
“唉.…..”楚昭恒见状心头彻底软了下来,轻叹着摇摇头,“你却不知,你这番胡闹,反会给你家王爷招来罪责吗?”
魏熙明只似犯了错的孩童般垂着头,“奴才愚钝,却不曾想过这些...只是还请君上,切莫要责罚王爷!”言罢,又重重地磕倒在地。
“罢了!”
楚昭恒眉头紧蹙,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似不愿再就此深究。
“你既如此,朕便不再强人所难。只是……”楚昭恒倾身将其扶起,眸中满是深情,“你与朕的一位故人,很是相似。因而朕...确是想要留你在身边。”
言毕,楚昭恒小心翼翼抚上魏熙明伤痕累累的手。举止之间,满是真情。
可思及那晚月下楚昭昱为自己止血的情形,魏熙明立时便明白,眼前的一切都不过是虚情假意。
然他确是需要依楚昭恒所言留下。不过不是为了所谓的“真心”,而是为了那一夜尚未宣之于口的暗谋。
欲擒故纵的“纵”已成。此后便是要顺手推舟,让楚昭恒“擒”住自己了。
魏熙明垂眸,忽然顺着记忆中的画像,抿唇一笑,“奴才愚钝,却有一两全其美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