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月末,襄庄王遗孤从令离京,发配边疆。
次日,春雪停息。于一片海棠的落红之中,魏熙明接诏入宫。
“一片真心唯天表,夜夜思梦梦难长......”(*注1)
过午时分,漆着祥云金印的辇车缓缓驶在京城的大道上。
车辇内,魏熙明若有所思地撩着帷裳,目光定在远方茫茫然的一处。正对过,随车前来的总管公公宋策笑面垂眸,意味深长地偷偷瞧着魏熙明的侧颜。
“公子方才念的,可是越剧的唱词?”
闻声,魏熙明似为春寒所刺,全身登时微不可察地一抖,须臾才转身莞尔:“公公好耳力。”
“只是我不过一介下人,公公如此称我......也未免太抬举我了。”
魏熙明唇边含笑,眉眼间却无一丝笑意。
此番他入宫是为当差,而非入后宫为男侍。按着他现今的品阶,在宫外他宋策该唤他一声“大人”。若非他有意把他当作尚未入宫的男侍,便是怎么也怎么都轮不到“公子”一称。
如此明晃晃的称谓,加上自入车后便不断悄悄打量他的态度,其居心可见一斑。
“哎呦,瞧瞧老奴这嘴,真是不会说话。”宋策满面堆笑,忙抬手朝着自己扇了几掌:“魏大人可别怪罪老奴。老奴出宫前君上千叮万嘱,生怕老奴怠慢了大人。便是与老奴从前接皇后娘娘入宫的时候一模一样。老奴这脑子啊不记事,就还以为......”
言下之意,魏熙明官职是虚,男侍身份是实,宫里上下都明镜儿一样地清楚。
“公公这可便言重了。”
魏熙明莞尔垂眸,心中暗笑能如此明目张胆地乘着辇车入宫的侍卫,他可是头一位,宋策若如此还不把他当男侍待,他反而还要奇怪。
“魏大人,”宋策满脸赔笑,当下便俯首递过一个暖炉,“早春天寒,大人可要当心身子。”
“劳公公挂心。”
魏熙明笑笑接过,却知宋策如此殷勤,大抵是要提前卖自己人情了。
眼下,他对先皇后其人不甚了解,对当今的宫中更是一无所知。然若贸然将计就计从宋策嘴里探听,只怕会被抓住把柄......
略略思忖片刻,魏熙明眼眸一转,有意无意地轻轻抚上自己的脸:“前月我第一次觐见君上时,君上说我与他的一位故人十分相像。莫非那人...便是皇后殿下?”
魏熙明意味深长地笑眯着眼,直看得宋策浑身一激灵,当下便晓得了其心意,压低声音道:“不瞒大人说,老奴当差这些年,确是没见过比大人更像皇后殿下的人了。”
“竟是如此。”魏熙明故作不知地点了点头,而后忽然唏嘘:“我从前在坊间常听闻皇后殿下体弱多病,却不想竟还不至秋收南巡便......”
魏熙明顿了顿,声音似有些哽咽:“我们这些个人,从前在青州时受尽殿下恩典。听闻殿下亲民,本想在秋收觐见时当面报答殿下,却竟无幸见他一面......”
言罢,魏熙明抬袖啜泣,生生落下两滴泪来。
“唉,大人莫要难过。”宋策长叹一声,当即递上帕子宽慰道:“殿下生前思国忧民,对老奴一等也甚是亲厚。大人如今这般哀痛,只怕殿下在天之灵也会心中不安啊......”
宋策一面装模作样地劝说,一面长眯着眼睛上下打量。
他自三年前皇后入宫时便在和清殿当差。自皇后仙逝,梨花带雨地跑到殿前哭惨的嫔妃他日日都能见得。可现下,他却半天也瞧不透,魏熙明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逢场作戏。
“公公所言极是,确是我失礼了。”
半晌,见宋策没了动静,魏熙明放平衣袖,眼眶泛红地递回帕子,半点不似是在演戏。
宋策瞧着他,一时反倒有些不知所措,须臾后才又讪笑道:“老奴有罪,竟不知大人对殿下的敬慕如此深厚。”
魏熙明垂眸不语,心中暗笑着捏了捏藏在袖中的胭脂盒,却不想从前在戏阁练就的本领还能在今世用上。
尔顷,他踌躇地抬起眼:“公公可知,殿下生前在宫中是何样的为人?”
闻言,宋策一头雾水,只觉得这话语既似毫无他意,也似言外有言。
他原以为魏熙明提起先皇后,是欲要了解先皇后,并基于此在楚昭恒跟前表现。然思及他对自己称他为“公子”时的态度,以及方才那真切的悲伤模样,他一时竟觉得魏熙明只是在缅怀故人,并无其他意图。而若事实果真如此,自己便是说再多也算不得什么人情,更无法在日后以此向魏熙明讨要好处。
“公公?”
魏熙明面带忧虑,讪讪地唤了一声,心中却瞧着宋策犹豫不定的模样,暗笑计谋得逞。
若他所想不错,宋策大抵已猜到了他的真实意图。因而若无方才那一出戏,宋策大抵会兜底般地将所知尽数告诉给他——虽详尽,却难辨真伪。
而现下这般,宋策大抵已明白自己没法在他那里讨得好处,因而应只会挑宫中人皆知的事说与他听。如此,他虽得不到多少消息,却可保证所听句句是真,亦不会似在宫中探听时一般留下话柄。
“皇后殿下...生前性子娴静温和,平日里若非在和清殿陪君上批复奏折,便是在沧林苑打理字画。”
“殿下人看着虽有些清冷出脱,待老奴这等下人却是分外亲厚和善。每每逢节遇喜都会叫内务府给全宫的下人们多包些银两,冬日里还会格外叮嘱内务多给下人房送些木炭。平日里在沧林苑的时候......”
倏然,趁着辇车颠簸,宋策忽地噤声不语,面色亦霎时一白。
“公公,沧林苑可是有什么......?”
魏熙明眉头微蹙,眸光灼灼地盯着宋策。
宋策眼神飘忽不定,讪讪笑道:“叫大人见笑了。老奴许久不随辇车出宫,方才一不留神竟咬到舌头了......”
“公公方才说,殿下平日在沧林苑里如何?”
魏熙明眼神锋利地兀自盯着宋策。他心知沧林苑一处必有要事,因而这会儿便是如何,也决不能放了他。
“沧林苑,呃......哎呦,瞧老奴这记性。”宋策猛地一拍后脑勺,随即思忖了半晌才又赔笑道:“沧林苑的字画,平日里本都交由了那处的宫人打理。殿下每每去时,都帮着宫人们一道整理,还时常把保管清扫的法子一并告知......”
宋策额角冒汗,纵是魏熙明别开了眸子,也仍怔怔地不敢抬起眼。
“殿下,果真心善......”
魏熙明轻叹着苦笑一声。良久,似心有无奈般地复又摇了摇头。
虞安南虽体弱,然入宫短短一年便仓促病逝,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这其中并无蹊跷。
眼下,这其中的秘密,或许便藏在沧林苑中。而他前世的一死,或许也与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然无论他探查到了什么,若不能及时带出宫,楚昭昱大抵还是会隐隐担忧他心存异心,并不会完全信他。
因而与沧林苑中的秘密相比,现下,他更亟需找到一能及时向宫外送出消息的手段。
魏熙明默默思忖着。倏然,辇车的帷裳被猛地掀起。
车外,灰面的鹁鸽簌簌地成群飞过。
“那是宫里养的信鸽。这会儿应是刚放完风要回去呢。”
宋策赔笑一下,转而瞧着帷裳的一角砸了咂舌:“今岁的鹁鸽可真是欠教,只这一下怎就连帷裳都啄坏了......”
“确是欠教。”魏熙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问道:“公公可知这些鹁鸽平时都是养在哪的吗?”
“养鸽房......”宋策抚着下巴略略一琢磨:“若老奴没记错,应就是在侍卫房对过的。去岁的鹁鸽夜里吵得厉害,每日都有人去内务府告状呢。”
“如此......”
魏熙明眉头轻蹙地颔了颔首,似有些担忧。宋策见状忙补道:“不过现下应是已无事了的。内务府怕今岁再有人闹事,现下一到夜里,便叫人把它们都送出去放风,白日里再像方才那般召回来。”
“这倒确实是个好法子。”
魏熙明闻言忽然眨了眨眼,莞尔一笑,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半晌,帷裳再次被微风卷起时,车已驶入了宫内。
窗外,又已是一地的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