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掩重门。
“人断魂.....”
“魏南风!你怎得又立在那儿偷懒!”
魏熙明闻声募地睁开了眼。
“我这是......”
他茫然地望着四周,发觉自己正立在漫天纷飞的落雪里。那记忆中吞噬了他的火海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他虽仍着一身绀色衣服,却俨然是一副奴仆的扮相。
“我竟是真的......又得了一世吗?”
魏熙明震颤着闭了闭眼,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魏南风!”愤愤的声音隔着风雪遥遥地传过来。
他愣愣地偏过头,却见自己昔日的掌事公公正持着拂尘,气冲冲地朝他走来。
“徐公公......”魏熙明双眸酸涩地望着来人,突然有些恍惚。
可还没待他道出下句,那公公就愤愤地抬起手——
“你这混东西!”
魏熙明身子虚得厉害,登时便被那把掌扇得跪倒在地。
他讪讪地抬起头,却见徐士行满眼嫌恶,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这没分寸的!病了这数日,竟连礼数都一并忘了!这若是换了在乾王爷面前,你这脑袋就别想要了!”
“王爷......!”魏熙明被训得一头雾水,眼中却忽然有了些光亮,忙问:“王爷可还安好?”
“死性不改的东西!”徐士行见状当即又重重地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直接见了血。
魏熙明被那力道震得头痛欲裂,一头磕倒在雪上,半天才清醒过来,嗫嚅道:“奴才知错......”
“你早便该知错了!”徐士行冷哼一声,轻蔑啐了一口:“也不瞧瞧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与故去的魏主子有几分相似,竟也敢勾引王爷!”
故去的魏主子?
魏熙明愣了愣,忽然忍着痛抬起头,用力扒住徐士行衣服的下摆:“公公...现下.…..现下是盛鸿多少年了?”
“滚开!”徐士行却不留情,一脚将他踹开,“你的为人我清楚的很!现今不过是病了一场,何故又来装疯弄傻!”
魏熙明吃痛地倒在雪上。鲜血从唇边汨汨流出,一滴一滴地落在白皑皑的雪上。
他盯着那殷红的血迹,暗暗苦笑,心道老天爷真是不饶人,好容易叫他受尽了一世苦楚,却还不肯放过他。
“公公息怒......奴才...奴才真的不记得了,还请公公......”魏熙明边说便咳,清秀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血色。
徐士行瞧着他那模样,却也有了些动容。半晌见他平静下来,才淡漠道:“今儿是盛鸿十二年二月十四。这儿——”徐士行指着周围的院落,“是乾昭王王府。”
魏熙明怔怔地瞪大了眼。
三年。自那个染血的冬日,竟已过去了三年。
诧异了片刻后,他忙又急急问道:“公公原先...不是在宫里头当差?现今为何......”
“哼。”徐士行冷笑:“你不过才入府数月,嚼舌根子的功夫倒是学得不错。”
魏熙明却不辩驳,只重重地磕下头来:“求公公...委实相告。”
“唉......”徐士行见状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似也不愿再追责。然不过须臾,其话语间便充满了愤恨:“老奴从前在宫里头服侍魏主子。魏主子生前待人亲厚,对君上更是一片真心。可君上对主子...却不留半点儿情分!魏主子仙逝后,主子的名字成了宫中禁词,主子殿里留下的陈设被尽数焚毁,连宫里头服侍过主子的人也全被驱逐出宫!老奴一行,若非得王爷收留......早就在返乡的途中受饥寒而死了!”
如此绝情。
“唔!”
魏熙明闻言猛地咳出一口血,无声嗤笑起来。
生前,他利用他至死。死后,他竟连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要销毁!
如此狠心,便是重来一世,他又如何能不恨!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从前,他是离他最近的人,却到死都没能跨过那最后一步的距离。现今,他不过是乾昭王府上的一介奴仆,究竟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罢了。”
良久,徐士行满面悲戚地摇了摇头,叹道:“王爷就快该回来了。你也去屋里拾掇拾掇吧。”言罢,便抖着拂尘,颤巍巍地离去了。
魏熙明双目酸涩地眺着那佝偻的背影,颤抖着撑起身子,垂头跪谢:“诺......”
生前在宫中他多受徐士行照拂,可现今他虽顾念自己多年,他却再无法以‘魏熙明’的身份相报答了。
魏熙明在雪里静默地跪了许久。半晌后,他刚从雪中费力爬起,便被一柄油纸伞直接笼罩。
“进来。”
前世于火海中护他到最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魏熙明眸中瞬时噙满了泪。
他怔怔地起身行礼,哑声道:“王爷安好。”
楚昭昱潇洒依旧,周身却只透着一股清冷不近人之意。那新添了几分英气的俊秀面庞,虽比之当年更能夺人心魄,可那充斥着决绝的柳叶眼,却直让人胆寒。
魏明熙望着他眼底驱不散的寒意,心下一片寒凉。
楚昭昱不动声色,默默地由着他瞧了半晌,尔后才眉头微皱地看向他淌着血的嘴角:“可是徐管事打的?”
魏明熙忙伸手掩住,沉声道:“奴才晨起不甚清醒,顶撞了徐公公。徐公公方才...只是教训奴才。并无......”
“疼吗?”楚昭昱垂眸,声音依旧淡漠。
魏熙明紧咬着下唇,不假思索:“疼。”
“疼......”楚昭昱眉头紧锁,抬起的手愣愣地悬在了空中。
魏熙明讪讪地抬起眼,却见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眸底满是痛楚。
“‘他’当时,一定也很疼......”
楚昭昱苦笑着收了手,终也没有抚上他的脸。
魏熙明垂下头,眼前被泪水浸染,模糊一片。
须臾后,楚昭昱从怀中掏出一小瓶药膏,径直塞到他手中。
“抹上。”楚昭昱垂眸,背对着他哑声道:“明日随本王进宫。”
回宫。
闻言,魏熙明面色惨白,攥着药瓶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前一世的火海依旧历历在目。
楚昭昱回首,见他下唇咬得出了血也未发觉,忙道:“若不愿,便留在府上吧。”
“奴才并无不愿!”魏熙明仓皇跪下,一头磕在雪上。
楚昭昱淡漠地瞧了他半晌,却也不欲再多言。待将油纸伞递给身边的仆从后,便踏着风雪独自离开了。
回房后,楚昭昱身边的下人们全凑在他身旁,轮换着替他上药。
“徐管事下手可真够狠的!”
魏熙明从前的贴身侍女捏着药瓶坐在一旁,边瞧边愤愤地念着。
魏熙明心下一暖,苦笑道:“是我不好。”
偌大的通房中只孤零零地摆着一个炭盆。魏熙明抬起头,见周围聚着的竟全是他从前宫里的人,心中一时只觉得怀念,身上也不冷了。
“倾葵。”
他轻笑着唤了一声,刚想要道谢,那侍女却忽然捂着脸啜泣起来。
“方才那一声,倒真像是从前的魏主子......”
“行了,快别哭了!一会儿管事瞧见了,指不定又要挨打了!”
魏熙明愣愣地瞧向出声的小太监,沉声问:“徐管事今日怎得这样大脾气?”
那小太监闻言长叹一口气:“昨儿个是魏主子的忌日。徐管事心里难过,难免下手重。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
魏熙明点点头,却还有一事不解:“我前几日,究竟是生了什么病?”
“你可是真把脑袋摔糊涂了?”倾葵满面忧色地瞧着他:“前几日在戏台上扫雪的时候,你仿着那些个伶人在王爷面前舞了几下,结果摔得不省人事。一直到昨儿个晚上才终于醒了。”
魏熙明颔首,那小太监复又补道:“魏主子生前原就是戏院的伶人。徐管事...多半是觉得你在效仿魏主子。也难怪他对你那么大怨气了。”
魏熙明闻言愣了愣:“我与那魏主子,可真是有几分相像吗?”
倾葵瞧着他叹了口气,径直从床榻下摸出一把铜镜:“你自己瞧吧。”
魏熙明登时怔住了。
他与这“魏南风”哪里是有几分相像?便是算不得一模一样,也至少有七八分相像。
可这副模样,特别是右眼旁那枚勾人的泪痣,分明就是前一世他在楚昭恒珍藏的画像上看到的面容......
魏熙明强装平静,颤抖着抓紧了衣袖,悄声问:“皇后如今......可还安好?”
“你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倾葵纳闷地眨眨眼:“虞皇后可不是前岁就已去了?”
“前岁......”
魏熙明紧咬着下唇,蹙眉诧异了半晌,才愣愣地垂下了眼。
他早前听说过那一位身子娇弱又常年多病,却不想他不过入宫短短一年,便......
“说起那一位...”倾葵倏然苦涩地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个虽然到被逐出宫前,都没见过虞皇后。可当年宫里一直有传言说,魏主子不过就是那一位的替代......”
可不就是如此吗?
魏熙明闻言止不住地打了个寒战,刚刚暖和过来的身子,瞬时便又彻头彻尾地冷了下来。
倾葵瞧了瞧他,微微苦笑:“我到现在都觉得,是那一位害死了主子。”
怎么会呢?
魏熙明垂首不语,却在心里摇了摇头。
负了他的是楚昭恒。弃了他的也是楚昭恒。与旁的人又有什么干系?
只是......
思及楚昭昱对自己的一片深情,魏熙明不禁又有些疑惑。
他从前的宫人们虽不曾见过先皇后,可楚昭昱不同。
他虽是被楚昭恒的薄情所负,可先皇后的存在,毕竟也是逼死他的原因之一。面对他这张酷似先皇后的面孔,楚昭昱便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怨恨吗?若有,为何还要将自己留在这府上呢?
魏熙明垂眸,复又静默地望向镜中的自己。
思来想去,答案只有一个。
魏熙明忽地倒扣下手中的铜镜,抚着头,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身旁的小太监们见状忙上前去扶他,倾葵亦急急地扯住他的衣袖,“你今日的活儿不都已做完了?现下又要去做什么?”
窗外已是日上三竿之时,风雪也已愈渐停歇。
魏熙明定定地望着那雪中的背影,忽而淡然一笑。
你若要利用我做复仇的棋子,便也叫我......利用一番你吧。
魏熙明闭了闭眼,若有所思地咬紧了下唇,“我有一事,要去求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