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鸿九年的早春,纷纷扬扬的大雪覆没了江南,连带着不知多少人的心思,都与那落红一道,被冷凄凄地埋葬在了那碎琼乱玉之中。
“君上今日...可是要大婚了?”
空荡荡的朝颜离宫中,面色清冷的绀衣公子,形容枯槁,喃喃地望着那垂丝海棠下的落红轻声叹息。
“回侍君的话,今日......确是封后大典的日子。”
“封后......”
魏熙明怔怔地仰起头,眸中似有水光隐隐泛起。往昔,于雪中海棠之下,他也曾那般爱怜地为他撑起油纸伞,许诺他万人渴羡的位置。世间常道睹物思人。可现今,他思慕的人却已成了别人的人。对着这空无一物的海棠枝,他究竟又该思谁,念谁呢?
“侍君莫要难过。君上...定也是有不得已之处才......”侍女欲言又止,脸色惨白,呈着酒壶的手抖了又抖,良久后才又垂着头讪讪道:“侍君还是先用药吧。在这雪里站久了,喝些药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药?”魏熙明颔首嗤笑,眼神愈发清冷。
“那你倒说说,我到底是得了什么病,要君上这样怕我,大婚之日还要将我软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侍、侍君息怒!”侍女吓得浑身瘫软,登时面色煞白地跪倒在地。
“奴婢...奴婢也只听闻侍君素有咳疾......并不知君上的用意啊!”
果真是他的旨意。
魏熙明面无血色,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
殷红的鸩酒被尽数泼洒在雪上,似鲜血般刺痛双目,亦刺痛人心。
他早便猜到他要除他。
新后册封过后,便是前朝的阁老们不上谏,新后也定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绝不能够容他。
如今这般,倒是直接给了他个痛快。
“起来吧。”魏熙明淡漠地望向地上,咬紧了下唇,哑声道:“再去熬一盏药,呈到我屋里的桌上。我......一会儿便去服药。”
侍女闻声心头一松,登即磕头跪谢:“奴婢这便去。”
魏熙明垂眸,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转身进了屋。
屋里没有炭火。在这雪虐风饕的日子里,整间屋子冷如冰窖。魏熙明颤抖着拢紧了身上披着的大氅,却始终不能驱走心中的寒冷。
一步。他离君上楚昭恒身边最近的位置,只有一步。可他却没曾想这一步竟有这么远,远得他可以把肆无忌惮地把他的一片真心全摔在地上,可以旁若无事地在大婚之日对他痛下死手。
他不曾想过,那所谓的一见钟情竟不过是他哄骗自己的幌子。他早有属意之人。只是碍于彼时天下之人对男妃的偏见痛斥,他无法将那人接入宫,于是便留自己这个与那人有几分相像的替身在身边,聊以慰藉。
现今情势已然明朗,他自然要迎那人入宫。而他这个“阻碍”他二人情意的低贱替身,则要被安上无须有的罪名,软禁赐死于此。
魏熙明长叹着闭了闭眼,眸中噙着的泪,顺势滚落下来。
前朝之人的污蔑谩骂,太后的百般刁难,一切的一切他都不曾在乎。他不过是想要站在他身旁,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守着他珍视的天下,守着他。
可现如今,梦醒,一切都已不复如初。
魏熙明哽咽着抓起那壶鸩酒,刚要一饮而尽,就见那侍女脸色惨白地推门而进:“侍君!叛军杀进来了,侍君快......!”
话音未落,那侍女便被一柄银晃晃的利剑直接贯穿,俯首倒地。
魏熙明怔愣地望着门前染红的一片,心口疼得厉害。离宫内的侍卫早已被尽数调离。此刻留给他的,只有屋内屋外的一片死寂。
他浑身颤抖地朝着那柄利剑的剑峰走去,却在就要碰到的瞬间被人一把推倒在地。
“侍君莫要轻举妄动!”
魏熙明一愣,抬眼看清了来人:“襄庄王......”
“呵。”他伸手抹去唇边的血迹,轻声冷笑:“我现今已是个废人。王爷便是挟持了我,又有何意义。”
“废人?”楚昭徇眯了眯眼,狡黠一笑:“探子刚刚来报,君上已亲自带兵前来。这等深情...岂会是为了一个废人?”
“笑话!”魏熙明重重地嗑了几口血,厉声道:“今日是封后大典,君上理应在庆安的皇城中,又怎会在江宁?”
“哼。”楚昭徇轻蔑一笑:“侍君有所不知,今日的封后大典,可就是在离此地不远的行宫中举行的。”
“什......胡闹!”魏熙明哭笑不得地流着泪,一时竟不知该哀伤,还是为他仍顾念着自己而欣慰了。
“楚昭恒......”他喃喃地唤着他的名讳,抚着地复又重重地咳了几声。刚预备起身,就见一叛卒张皇失措地冲进屋内:“乾昭王带兵杀过来了!!”
“什么?!”楚昭徇闻声面色发白,登即抓起魏熙明,咬牙切齿地架起剑:“跟我走!”
须臾间,屋外火光纷飞,喊杀声四起。
魏熙明深吸一口气,募地怒目圆睁:“我魏熙明死也不会做叛军俘虏!王爷杀了我便是!”言罢,他毫不胆怯地向那刀尖猛地撞去。
“你!!”楚昭徇大惊,慌忙收剑,却不料那剑锋竟朝着魏熙明的侧脸直冲冲地刺去。
“嘶。”魏熙明倒抽一口冷气,抚着脸跪倒在地。
楚昭恒见状慌了神,愣愣地瞪着屋外的浓烟。
可不过顷刻,火便也蔓延到了这里。须臾间,整间屋子便已被熊熊火光所吞噬。
“你这不识相的!”楚昭徇咬牙,愤恨地提剑指向他:“你不过是个身份低贱的伶人!脸毁了......你便只是颗弃子!!”
“呵呵......”魏熙明仰起头,放肆冷笑:“你这样的人...又与弃子有何不同!”
“你!你竟敢......”楚昭徇气急败坏,双目赤红地挥剑向他砍去——
一剑。
“你...你......!”
只一剑,楚昭徇便被刺穿了喉咙,面目狰狞地仰倒在地。
“臣护驾来迟!请侍君恕罪!”
魏熙明怔怔地抬起眼。
面前的赤服公子,浑身浴血,眼神狠戾。那染了血的面庞虽依旧俊秀,可那摄人心魄的柳叶眼中,却再不见丝毫的风流之意。
“乾王爷,为何......”
“恕臣冒犯。”
楚昭昱不动声色地蹲下身,猛地扯掉他遮在侧脸上的手。
“怎么会......”楚昭昱眉头紧皱,颤抖着抚上那道伤痕,眸中满是痛楚。
“别瞧了。”魏熙明垂眸,故作镇定地轻笑:“王爷可是随禁军一同来的?”
“禁军?”楚昭昱募地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今日是封后大典,禁军怎会......”
“可襄庄王方才分明......”
魏熙明怔住了。
“臣前日...接到君上密旨。”楚昭昱神情痛苦,似不忍道出真相。
“襄庄王意图谋逆,君上命臣...不惜一切代价,斩除逆臣。襄庄王所言...大抵是元月家宴上,君上亲自透给他的幌子......”
“幌子......”
魏熙明垂下头,恍然大悟。
大典若于行宫中举行,守卫禁军必定人数众多。强攻谋反,只会闹得一败涂地,可若能于战前获得人质,情势便会全然不同。
魏熙明此番虽被软禁于此,却并没有被废。他仍是大楚的侍君。
楚昭徇料定,魏熙明若被挟持,楚昭恒便是顾忌着皇室的颜面,也定不会全无动摇。可他却没料到,挟持魏熙明的这一步,也全在楚昭恒的计算之内。
提前借家宴散布幌子也好,软禁魏熙明于行宫数月也好。一切都不过是楚昭恒为诱使楚昭徇进攻守卫最薄弱的离宫挟持侍君,进而逼宫谋反所作的铺垫。
他心心念念的君上,便连他存活于世上的最后一点价值都不肯放过。
“我竟...我竟真是枚弃子......”
他冷笑着落下泪,重重地咳出几口污血,心头的痛楚早已无可复加。
屋内的火势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烧到二人面前。
“侍君!”楚昭昱如鲠在喉,此刻却也已无暇顾及自身。
“此地不宜久留,还请侍君随臣速速离开!”
“我不能随王爷走。”
魏熙明扶着床塌颤巍巍站起身,一把提起桌上的鸩酒。
“侍君这是要做什么!!”楚昭昱惊悸着死死抓住他。
“我心意已决,王爷......”
“侍君!”楚昭昱沉声哽咽:“侍君若是不愿随臣走.…..那便当作...是随昭昱走了,不好吗?”
楚昭昱满面悲戚,已然红了眼眶。
魏熙明见状怔愣了须臾,随即垂眸苦笑:“君上既已决意要除我,我今日便是随王爷走了,也不过是躲了这一回。往后......又能躲到什么时候呢?”
魏熙明神色平淡地摇摇头,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熙明!!”楚昭昱泪眼倾颓,却终也没有勇气将他揽入怀中,叫他随自己逃走。
“倘若...有来世,王爷......”
魏熙明嗫嚅着闭了闭眼,意识已然模糊。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海棠花下。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会在雪中为他撑伞。
“若有来世,还请王爷为我......”
不,还是不要有来世了。这样的苦楚,只这一次就够了。
魏熙明含泪凝噎,转身踏入了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