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过半,和清殿前依旧风雪不断。
魏熙明手持一柄油纸伞,静默地立在楚昭昱身边,却不想自己还能回到这里。
曾几何时,他日夜驻留于此,令六宫上下眼红嫉恨。可现今,单只是站在这长阶之下,他便已心下寒凉一片,不敢再向前迈出一步。
“昨夜之事,你可都还记得?”
闻声,魏熙明忽地从往事中抽身而出。偏过头,却见楚昭昱正淡漠地望着自己。
昨夜,趁楚昭昱酒兴正浓,魏熙明偷偷溜进其卧房,却在就要得逞之时被不出意料地抓了现行。
“求王爷恕罪。”
魏熙明媚眼如丝,毫无请罪之意地跪下身子。
楚昭昱目光阴黯,沉声冷笑:“本王倒不知,你竟还有这份心思。”
魏熙明面上全无怖意,只垂眸莞尔:“奴才知道...王爷必不会动奴才。”
“是么。”楚昭昱眯了眯眼,冷声道:“你纵是不担心本王会要你的身子...便不怕本王,直接拿了你的脑袋吗!”
言罢,楚昭昱倏地从枕下掏出匕首。明晃晃的刀尖,瞬时便抵住了魏熙明的喉咙。
然魏熙明却只诧异了一刻,便又眉眼弯弯地轻笑:“王爷不叫侍卫吗?”
楚昭昱冷哼一声,漠然道:“你是觉得,本王一人了结不了你吗?”
“自然不会。”
魏熙明仰起头,含笑握住那刀刃。
殷红的血珠,瞬时成串地滴落下来。
“弱冠之年,战功赫赫;西灭突厥,南征蛮夷......便是街边的老妪幼童,都会诵唱乾昭王曲,知晓这大楚的半壁,都是王爷早年打下的。若王爷是嫡子......今日的龙座上,恐怕早便没有今君的身影了。”
“王爷不杀奴才,绝非是因不能。而是……不舍。”
“不舍?”楚昭昱眉头轻蹙,眸中寒意更甚。
“那你倒说说,本王到底有何不舍。”
魏熙明扯起嘴角,缓缓抚上握在刀柄上的手:“王爷不想要这天下吗?”
楚昭昱哂笑:“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
魏熙明莞尔,眸子亮亮地望向他:“王爷若对这天下有意,便必不会要了奴才的命。”
“呵。”楚昭昱禁不住嗤笑,握在刀柄上的手,瞬时便又增了几分力度。
“何出此言?”
魏熙明眉眼弯曲:“便是因为,奴才的这副面孔。”
闻言,楚昭昱的神色顿时有了几分动容。
魏熙明心下一沉,不动声色地移开架在自己脖颈上的匕首,含笑续道:“入府之前.…..奴才曾有幸见过一面先皇后。”
楚昭昱眉头紧蹙:“你莫不是想说,本王拾你回来,便是为的你这副面孔?”
“奴才不敢。”魏熙明淡然垂眸,顺势伏上其膝头,“只是奴才入府后时有听闻,那位故去了的魏主子,是被君上当作了先皇后的替身,蒙冤含恨而死的。”
“而王爷若对那位主子没有半点情意,必然也不会将他过去的宫人们,尽数留在府里。”
魏熙明言罢仰起头,却见楚昭昱眼底尽是厌恶之色。
“你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魏熙明依旧莞尔:“那位主子既是被当作先皇后的替身利用至死,而王爷又对那位主子有意.…..想来,便必不会对奴才这副容貌,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嫌恶。”
“如此,王爷还留奴才在府上,若非是因奴才尚有可用之处,又会是因什么呢?”
寥寥数语,一针见血。
“你倒是聪明。不过......”
楚昭昱眼神清冷,静静抚上他的脸庞。
“聪明反被聪明误......本王纵是有用你之处,可本王为何要无故谋反?你...又如何能助本王成事?”
言毕,魏熙明被狠狠推开,复又跌坐回地上。
然不过怔愣了须臾,他便再次扯起嘴角,侃侃道:“王爷既对魏主子有意,而那位主子又是被君上薄情所负而死......王爷便真不曾有过为那位主子复仇的念头吗?”
“况且这天下...本不便该归王爷所有吗?”
闻言,楚昭昱眸中倏地划过一丝寒光。
魏熙明见状莞尔续道:“王爷现今虽拜上将军,手中却无兵权。然现下北疆战事刚歇,王爷贸然求兵,也只会被疑。可若能得一接触得到前朝要事的宫中的眼线,便能洞察朝中朝外全局。情势...亦会截然不同。”
“而现下虞皇后已逝,奴才又恰恰得了一副酷似虞皇后的容貌。如此,王爷若欲在君上跟前安插眼线......奴才,不便是最好的人选吗?”
单刀直入,一语中的。
“本王从前却是小瞧你了。”
楚昭昱轻蔑一笑,伸手捏住魏熙明的下颏,与之相视。
“如此智谋,还有这嚼舌根子的功夫...不入朝为官,当真是可惜。”
魏熙明淡然垂眸:“王爷谬赞。”
“是否是谬赞,你我应当都清楚。”
楚昭昱闭了闭眼,神色漠然:“而你想必也应明白,本王...没有信你的道理。”
言毕,楚昭昱募地松开匕首,转而用力捏住魏熙明淌着血的手。
“嘶。”
魏熙明疼得登时倒抽一口气。
半晌却发觉,楚昭昱竟是在用战时的特殊办法帮他止血。
清朗的月光下,阴冷的匕首暗暗泛着寒光。
魏熙明不觉苦笑,一时也不知楚昭昱对现下的自己究竟是满怀厌恶,还是尚有怜惜之情了。
然不论是厌恶也好,怜惜也罢,现下他想要依靠又能够依靠的,唯有楚昭昱。
唯有这个前世与他仅有几面之缘,却对他一片深情的楚昭昱。
“王爷垂爱......奴才...无以回报......”
良久,魏熙明面色煞白,含笑再次伏上楚昭昱的膝头。
“奴才确知自己所言荒唐.…..王爷...亦没有信奴才的道理,可奴才......”
魏熙明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回握住楚昭昱的手。
“岂不畏艰险,所凭在忠诚......”
“奴才虽愚钝,可奴才...必会叫王爷相信奴才的。”
一番回忆过后,魏熙明定了定神,复又望向手心处的伤痕。
“还疼吗?”
闻声,他再次偏过头,却见楚昭昱淡漠的眼神中,虽仍夹着掩不去的厌恶,却已隐隐多了几分温情。
魏熙明怔愣地摇了摇头。然不待他细想,楚昭昱便已移开了视线,声音亦回归至了如前的冷冽。
“走吧。”
风雪渐歇,长阶上的积雪也已被宫人们尽数清理干净。
魏熙明踌躇着抬起眼,点了点头,五味陈杂地踏上了那长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