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楠自然知道皇上是在等自己招供,他也不想靠拖延来增加周玉辟的怒火,可这一招,必然连累整个冯府,明明是一念之差,自己是否还有还转之机,踌躇间殿外传来了唐云光的声音,这让原本落针闻声的殿内稍稍缓和了半分气氛。
进殿自然是能进,即使里头一副审讯问话的模样,再加之他唐云光是个不受宠的,只会令窒息的气氛更为熬人,但周玉辟没开口不让进,意思已经明确,可外头的人却犹豫起来。
多少也因唐云光那不出众的相貌与这般温腻的脾性,让周玉辟实在喜欢不起来,或是说,这后宫如此这般的人太多了,他记不住。见那人磨磨蹭蹭通报了也不进来,周玉辟用手指扣响了一旁的桌子,唐云光这才低着头走进殿内:“皇上,臣下听闻今日之事臣下也被牵扯其中,便自行前来了。”
周玉辟喝完最后一口茶水,将那腾起的烦躁之绪克制压下,一边是唯唯诺诺像呆木头一般的唐云光,一边是趴在地上磕了半天头还不招供的冯楠,随着每一下的呼吸,皆令他本就微薄的耐心消失殆尽:“冯楠,你该说了。”
清清楚楚的厌顿让冯楠知道,再不说便是比那罪还难收场了:“皇上...臣下一时糊涂才做出这般事...还请皇上念在臣下为东院做事的这些年宽恕冯府...”他趴在地上,卑微地几乎要贴入尘土之中。
“一时糊涂,冯楠啊...你知道朕讨厌你们说谎,明明那般蠢笨却还要一再地隐瞒。”周玉辟放下茶盏,揉了揉眉尾:“说。”
察觉到周玉辟的确已耐心全失,冯楠抬起头,满脸泪水。
周围都是东院的下贱奴仆,如今自己这个掌管一院的主子狼狈不堪同他们一块跪着,甚至比他们还落贱,冯楠捏紧了拳头:“听闻新进之人中有个庶子好欺负的很,臣下...与唐云光不合已久,便想着借此机会让您误会他,即不会得罪当朝掌权人家又能解气,于是昨夜臣下让唐云光去歇息,派奴仆将饭食洒路上,再用那院里头的桌布擦去,方才让这小仆假意帮唐云光隐瞒,又撒了极易被识破的谎,引您怀疑...”
冯楠的声音越来越轻,但殿内的众人却是听得清楚,大家神色各异,独独立着的唐云光无哀无怒,只是盯着冯楠不住颤抖的手。
“臣下见皇上进来时便划去了唐云光手下的奴仆,以为计成,没想到是自己愚钝...”冯楠说完忽然猛地抬头,下定决心一般盯着周玉辟:“臣下自知罪该万死,妄求皇上放过冯家,此般恩情臣下来世必报。”随后跌撞爬起,欲一头撞在殿内的金丝红石熏炉上寻死。谁都没有阻拦,谁都不敢阻拦,冯楠便这样在周玉辟眼底下咚地一下毫不犹豫将头顶撞那凸起的炉把手上。
死是一下没死透,但头顶涌出的鲜血滴滴答答染红了一片,冯楠耷拉在炉边张了张嘴却不能言语。众人被此景吓得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就连唐云光也后腿几步被一旁跪着的奴仆绊住,哐堂一声响动中跌坐于地。
周玉辟啧了下嘴,起身慢慢走到冯楠面前,看着他欲抬手拉自己的衣摆,一脚踢开,似乎惋惜那金丝红石熏炉一般走到干净的一侧,抬手抚上那金铜盖:“冯楠利欲熏心,妄图欺君,免东院掌史之位。冯府教养有失,免冯翠文阅史一职,调往吕阳任抚镇史。”
六品官员转眼成九品,且吕阳之途劳顿辛苦,父亲就算熬过了那迢迢山路,到了吕阳偏远贫穷之地,要如何管束那地的暴民?冯楠越想越气,可万般言语皆无法出声,只能瞪着眼睛听尽这自己用命换来的责罚,晃晃入宫五年,五年辛苦竟无法博来一丝同情,他终究在无限愤恨中咽了气,到死都不肯闭上通红的双眼。
周玉辟轻飘飘地抬手,冯楠惨不忍睹的尸身便被拖了下去。
怒火看似随着冯楠的死亡变得转瞬即逝,可殿内众人却被那无法根除的恐惧包裹,他们尽数垂头压低身子,生怕在此刻被周玉辟看到。
“唐云光,接管东院掌史。”不容置疑的口吻,顺带杀鸡儆猴的警示,唐云光跪于地面,缓缓回道:“谢皇上。”
“冯楠的仆从还有他。”那缩在一旁的小奴原以为可以躲了去,却没想到又被周玉辟点了名,哆哆嗦嗦朝后又退了一些:“尽数腰斩,一朝欺君,终身不得用。”
东院之事很快便传了开,虽大家面上一致骂那冯楠失了头脑尽走些歪路,但也各怀心思地不再多谈此事。
正夕宴虽与那冯楠之死只相隔五日,但罪人之死本就不值得被哀悼,无论他生前官居何为,此刻都被遗忘在那一片热闹繁华中。
盛大恢宏的正夕宴掩盖的不光是那东院的惨事,还有这深冬的飘渺孤寂。晃晃水波上蜡炬万盏,罩笼金丝纸,珠帘垂水,摇摇暖阁香。
数百仆从穿梭其间将彻骨寒意驱散,几转银月水台之上摆放棠红分绿正席,待皇上与大主宫入座。三座精巧细桥由水台往外连接各主宫之位,随后依次排开由灵瑞宫、大云宫、醉华宫等各宫臣下依官职就坐。如今虽还未到各宫主子们来的时候,但那芳从点点,画屏群山翠已将春韵先为请到。
魏青院里头虽还有些冷清,但他提了几副字贴在窗上,红彤彤的字画让春芽拍手称好。“去把暖炉烘一下。”
“好嘞。”春芽将手中的笔放下,一蹦一跳跑到院内,拨动炉内的炭火,待墨黑中有几星红通便合上盖子将铜暖炉去了布放在炉上烘烤。小脑瓜子又开始想握笔书画之事,他少时还学过些许书法,但后来没落便半途而废了,没想到如今还有机会再学学,实在有些着迷。
魏青看了眼天色,想着时候差不多了,便披上白羽斗篷,走到院中。
春芽见了回过神,嘻嘻笑道:“主儿,今夜若是下雪,穿上这身您在那雪堆里可就真见不着人影啦。”
魏青知道这小家伙今日最为快乐,年节之时又无需忙活,可偷闲一日还学写了笔墨,只能假意训斥:“莫昏了头脑,待会可管住嘴巴,去隔壁看看何主好了吗?”
“是。”春芽一溜烟便跑的没了影,心知自己言语有失小脸烧的滚烫。
魏青叹了口气,走到院边看那暖炉烘好了没,身后院门吱呀一声又打了开。魏青没有回头,他正拨那炭火,开口便问:“春芽,你这炭火都凉透了。”
却没得到回应,转头看去,魏青才发现贤祥公公乐呵呵站院里。
“公公怎来了?”按理,规矩公公是不得到这后宫院里头的,魏青急忙小步前去合上院门:“最是知晓规矩的怎如此不小心。”
贤祥轻笑一声:“奴才自然都已安排妥当,主勿要担心。今日冒昧前来只是想和主说声,您位置偏远,莫要忘了约定。您若是没尊贵享受,那做奴才的可就帮错人了。”
魏青合门的手没从门栓上下来,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公公,当初你给我那一身后宫衣物如今想来并非是觉着我穿着妥帖吧?”
“妥帖?”贤祥慢慢在院内走了两步,抬头看着屋顶上的石莲褐色砖瓦面带微笑:“妥帖自然也是妥帖的,只不过皇上可不会看主们穿的是那萝荷纹还是双蒂纹,他只看您...穿了后宫衣物。”
“所以,当时皇上若不开心了,我便早已是亡魂。”
贤祥眯了眯眼:“主察觉到了?可皇上喜欢您,自不舍得一见面便杀了您。”
“呵。”魏青摇了摇头,双手在斗篷之下微微捏紧:“贤祥公公,我以为,当初你给我的衣物是为了让皇上误解我有意收买你,那青白玉衫真正的用意是借此猜忌让皇上注意到我,所以当时五人,皇上只命我抬头。好在皇上疑心重,他当时一定以为我谋官或谋情,可惜我什么都不要,这种矛盾令他耿耿于怀,我能活着也正是靠这半分疑心。”
啪——
啪——啪。
贤祥鼓起掌来,他赞许地转头看着魏青:“主当真是聪慧,当初便觉得您不一般,后听闻东院一事,皇上竟为您将冯主都逼死了...啧啧。”
“公公,你揣测圣意,不怕掉脑袋么?”魏青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地看向贤祥,从未流露过的危险伺机而动。
“哈哈哈。主,若是一辈子只做个规矩公公,可比掉脑袋难受多拉,奴才谋财谋前程,还望主多多提携。时候差不多了,奴才告退。”不知是恰逢的知退还是极会识人脸色,贤祥行了礼便径自退去。
看着重新合上的院门,魏青靠在一旁的墙上,里头蹿出一株野草,春芽曾说要将它拔除,被自己拦下,此刻萧萧寒意下,那一点葱青色显得格外嫩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