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水长。
行止瞅着面前烹茶的宴华,直到喝了两杯茶才后知后觉到,既然这位兄台也要下界,为何他们两人还要顺着天河慢腾腾的漂。
宴华对上行止略疑惑的眼神,不慌不忙道
“原本便打算寻个没人的地方躲两日,倒是没想到遇见了阿止。”
说完他又问了句“阿止不是要过几日才下界?怎的这般突然?
丹曦神君还未醒,阿止一人下界怕是不妥。”
行止捏着手里的杯子朝那波光粼粼的天河看了一眼。
他倒是想晚个两日,可奈何爬重华宫墙头的人太多。
他有些顶不住众人那八卦的目光。
他将眼神挪回到宴华的身上,回道“无妨,我给丹曦留了信,他醒了自会来寻我。”
宴华面色一柔,温声道“下界也不太平,左右我无事便陪阿止同行。”
行止捏着杯子的手微微摩挲了下,暗自思忖:这位兄台是又将他当成只会吃饭的奶娃娃了。
需知天道有法则,六界有秩序。
修为越高受到的限制约束便越强,譬如尊神下界周身法力皆会被封印七成。
行止瞅着面前的宴华着实有些闹不明白,他一个剩三成法力的人,怎的能那么坦然的将他这个还有一成法力的人当成了奶娃娃。
宴华眸色深了深,嘴角一弯便笑道“阿止要去寻法力,多个人总归多分力。”
心头的那股别扭瞬间就被搅散了,行止暗道:也对,魔族不稳,他早日拿回法力,变故便少一分。
如此一想,他又点点头认真的看向宴华,道了一句“多谢。”
天河上起了风,宴华屈指弹了道结界将画舫罩住,轻声道“阿止总是在和我道谢,太过生分了。”
行止一愣,他有吗?
“嗯,从昨日到现在,阿止同我说的最多的便是这两个字。”
宴华垂下眸子,睫毛在眼睑下投了道好看的阴影,整个人都带了些淡淡的忧伤,说话的语气也越发酸涩了
“你从不和丹曦神君说这两个字。”
行止一噎。
他同丹曦自小相伴,丹曦涅槃重生后又一直住在重华宫,两人的感情自然比旁人要亲厚,道谢的话也就从没说过。
他捏着杯子,想了又想,灵光忽现,宴华这是醋了?
他同丹曦互相看不顺眼,觉得自己与丹曦亲厚,却和他疏远些,因此心里就不舒服了。
想明白了关键,行止又看向宴华。
见他垂着眸子,不言不语的端着茶,心底忽的就有了些酸涩的心疼。
突如其来,像是深藏在身体里的本能,被遗忘的太久,正在一寸一寸的冲破束缚,缓慢却又清晰。
行止眨了下眼,暗道司命那写话本的共情能力着实厉害。
他压下心头的异样,朝对面的人笑道“日后不会再同宴华说这两个字了。”
宴华抬头望向行止,嘴角缓缓勾了起来,眼里的墨色流光熠熠生辉。
那瞬间,行止似乎听到了砰的的一声,深藏在身体里的本能又冲破了道束缚,心跳都快了一分。
良久他才听到宴华那低沉的嗓音轻轻说了句“嗯,别再同我说了。”
两人在天河上漂了三个昼夜才到了下界一处不知名的湖泊。
行止站在甲板上掐算了片刻,朝东南方向看了一眼。
见状,宴华挥出道流光将行船的方向改为东南。
等行止坐回对面后,他又化出一方棋盘,率先执白子落了下去问道“阿止能算出法力所在?”
行止捏着粒黑子顺手落了下去回道“只能算个方位。”
他虽对沉睡那日的事记得不太清,但他身上的护心鳞约莫是和法力一起没的。
护心鳞是他的身上的东西他自是有些感应的,虽然弱的很但大体能知道个方位。
“可还记得因何没了法力?”宴华又落下一子,问道。
行止执棋子的手微顿了下,随后慢吞吞的将棋子放下去,脸上带了抹无奈道“有些忘了。”
他约莫是睡的太久了,万年前的好些事都记不得了。
丹曦那日说他曾传信叫他下界,行止连着想了两日才勉强记了起来。
可为何给他传信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宴华垂着眸子,捏着手里的白子似是有些走神。
行止瞧着他的手没动疑惑的敲了敲棋盘。
宴华抬头看向他,微微勾了下唇角,轻声道“没事,阿止总会想起来的。”
就算想不起来也没事,他们重新认识就好了。
行止瞧着宴华嘴角的弧度,忍不住也笑了,这位兄台倒是对他有信心。
云津河宽,日头初升,河面上已漂了不少货船。
船夫嘿咻嘿咻的喊着号子将手里的船桨划的飞快,不过盏茶的功夫已驶出了老远。
宴华捏了个隐身诀将河面上的画舫收进袖子里,拉着行止乘机混入一艘客船里。
有眼尖的船夫瞥见角落里多了两个俊俏公子当即提着船桨喊道“那两个,啥时候上船的,眼生的很。”
“您老再看看。”
宴华握着行止的手腕眸色闪过层墨色流光,朝那船夫回道。
船夫提着船桨,眯着眼又细看了两眼,这次倒是眼熟的很,旋即咧着嘴笑了
“倒是小老儿瞧错了,两位是前两日新上船的吧,对不住,对不住,两位的位子偏了些,一时没注意。”
宴华点点头,淡声道“无妨。”
船夫又笑了笑才提着船桨走了。
客船上的行人多,穿着的都颇富贵,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处说的闹热。
宴华和行止的左侧有对儿抱着婴儿的母女。
那位年青的妇人红着眼睛轻轻拍着怀里熟睡的婴儿,一边抖着嗓子同身侧的老妇人说道“阿娘,那云津北山上的神庙真有那么灵验么?”
老妇人年岁大,头上裹着护额,眼角也微微有些红,她看了眼妇人怀里的婴儿正色道
“灵,怎的不灵,云津城主家那小儿子都要咽气了,在那庙里不过住了半月身体便好了大半,听说前两日还有人瞧见他精神抖擞的逛夜市呢。”
妇人心安了一分,拍着婴儿的手渐渐缓了。
没一会儿她又轻皱着眉头说道“可儿媳也听说那公子从北山神庙里回来后,似是有些不大对了。”
她顿了一下又压低了嗓音道“据说他身上忽的就生了巴掌大鱼鳞。阿娘,若是囡囡也同他一般可怎么办。”
老妇人一皱眉,喝道“胡说八道,分明是那公子久病不起,常年卧床因此才生了肤疮。”
话说完,老妇人似是察觉语气重了,又缓了嗓音道“莫多想,听说那神庙常年霞光万丈,供的还是天界的神仙,囡囡在那里庙里住段日子定能痊愈。”
妇人嗯了一声,良久又问了句“阿娘,那神庙里供的是天界哪位神仙?”
老妇人直起了脊背,面上多了几分虔诚“说是真龙,行止神君。”
啪——
行止手里的茶杯登时就掉了下去,茶水打湿了他的衣摆。
宴华俯身将茶杯捡了回来,又避着众人的目光将他衣摆的茶水拂去,重新给他添了新的。
行止接过茶,眨着眼朝他传音“那老妇人方才说神庙里供的是谁?”
“真龙,行止神君。”宴华笑着回他。
行止蹙了眉头。
他一个天界散神,一不管风调雨顺,二不管子嗣绵延,三不管国泰民安,供奉他做甚。
宴华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传音道“约莫能济世救人。”
行止瞥了眼宴华:兄台,济世救人那是西天佛陀的事。
“要去看看吗。”
宴华朝不远的码头看了一眼,伸手将两人面前的茶盘收了起来。
行止将手里的茶水喝完,将杯子递给宴华,道“嗯,先去看看那城主的小儿子。”
“阿止是觉得那小公子的病好的蹊跷。”
宴华边说边从指尖凝了粒黄豆大小的血珠,屈指朝那年青妇人怀里的婴儿弹了过去,血珠一碰到婴儿瞬间就消失无踪。
行止瞧着婴儿渐渐红润的脸色,低应道“嗯,先去看看。”
客船又行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才停在了云津码头。
宴华等客船上的行人都走了才慢腾腾拉着行止的从角落里站起来朝那喃喃自语的船夫走过去抬手行礼道“多谢”。
船夫一头雾水的瞧着两人,忽觉手心有些沉。
低头一瞧,登时就瞪大了眼,只见两粒拇指大的金珠稳稳的落在他的掌心里。
船夫猛的抬头,方才的那两位公子却没了踪影。
他后知后觉觉得拍了拍脑门,心道:这是遇见神仙了。
云津富庶,城主府也显眼的很,行止瞧着门口那四个守卫正打算上前询问,宴华已揽着他的腰窜上了城主府的墙头,几个起落便停在了前院。
行止瞅着腰侧那只手,悄悄在心里吐糟一句:兄台,你这翻人墙头的身法倒是熟练的很。
宴华轻笑了下,朝行止道“若是从正门进去免不了要被盘问一番,费时的很,如此最快。”
行止无言以对,这位兄台说的也没错。
他揽着行止避开巡视的守卫,踩着院里的树枝寻了一会儿便在东侧的院子里瞧见了那城主的小儿子。
城主那小儿子瞧着年方二十,瘦弱的紧,一看便知是常年病弱,体虚之故。
估摸是久病不愈的缘故,小公子的脾气大的很。
身侧的婢女不过是稍稍撒了手里的茶水,他就好一顿斥责,最后将人都赶了出去,甩着袖子回了卧房。
宴华拉着行止隐在树间盯着那小公子颈侧隐隐露出的银光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那银光瞧着不像鱼鳞。”
行止点点头,那抹银光与其说是像鱼鳞倒不如说更像是他身上的龙鳞。
宴华瞧着小公子气哼哼的脱了外衫侧躺到了窗边的竹榻上,当即揽着行止从窗户跳进了进去。
小公子一惊刚要回头,颈侧一疼人便晕了过去。
行止瞧着宴华干脆利落的将人敲晕了过去,忍不住眼角一颤:兄台,你这手,下的可真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