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淮的手术安排在入院之后的第三天,在医生眼里,终止妊娠并开始化疗自然是越快越好,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季淮的身体上,没有人会去关注那个注定被放弃的小生命。
除了季淮。
他没什么胃口,但依旧逼着自己吃了一些东西,甚至偷偷跑出去在医院外面的超市里买了一小盒冰激凌,坐在院子里阳光温暖的长椅上,一勺一勺很珍惜地吃完了。
将盒子丢进垃圾桶,季淮轻轻摸了摸被浅蓝色病号服遮罩着的小腹,他本就瘦,与谈翊分手和这场病更是雪上加霜,让他形销骨立起来,小腹处是完全平坦的,完全感受不到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生命。
但季淮还是轻声细语地说:“这个是冰激凌的味道,香草口味的。你要是喜欢,等以后找到了新的爸爸妈妈,出生之后,可以让他们给你买。”
他目光空茫地看了一会儿前方,突然又补充道:“但是不能吃太多,会蛀牙,还可能闹肚子。”
夕阳在天边翻滚着,晕染出层层叠叠的晚霞。
“我没必要和你说这些的,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一定会给你买各种口味的冰激凌,也会管着你,不让你吃太多。如果真的生病了,他们会陪在你身边……你会有很好的家人,不像我,我不是一个好爸爸。”
季淮将脸埋在双手手掌中,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悲泣。
他以为他的眼泪已经流光了,原来不是的,他还会哭,还会心痛。比谈翊和他说分开的时候更痛,比庄烨霖站在他面前,用那双和他无比肖似的眼神睥睨地望着他时还要更痛。
季淮一夜未眠,第二天憔悴的不像话,负责他病区的护士已经偷偷哭过一次,红着眼睛帮他做术前准备,还努力安抚他:“程医生说,你的化疗方案已经准备好了,等身体稍微恢复一些就开始治疗,骨髓匹配的数据也已经上传到系统里了,你这么年轻,没有基础病,要好好配合我们治疗啊,会好起来的。”
季淮点了点头。
护士将他扶到轮椅上,推着他往手术室的方向走去,幽深地走廊如同吞噬人生命的巨兽,而道路尽头的金属质地推拉门就是巨兽的咽喉。季淮全身都发起抖来,他几次试图挣扎,试图转身逃跑,试图停下这一场手术。
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手指紧紧扣住轮椅的扶手。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来了。
……
今天艺术中心有一场演奏会,金碧辉煌的大厅中,琴声已经层层推进至爆发出了一阵涛涛怒潮,奔腾不息的音流在厅中回响,攫取着在场每一个观众的情绪。
谈翊坐在前排正中的位置,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台上被聚光灯笼罩着的男人。那人穿着一身纯黑色的燕尾服,腰身被掐出极美的线条,半长的发尾和燕尾服的衣领将后颈遮盖的严严实实,但谈翊知道,那里有一块最前沿的医疗手段也无法修复的疤痕。
和十年前相比,庄烨霖的技法成熟了不止一点半点,不论是风格的把控还是细节的处理,都十分完美,让谈翊更加欣赏——庄烨霖并没有因为当年的事情消沉,而是在变得越来越好,变成一个足以与他并肩而立的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有些心绪不宁,无法完全地投入这一场表演当中。甚至偶尔会走一下神,拿起手机,但也只是打开锁屏,没有什么额外的动作。而就在他又低头看了一下手机之后,台上的庄烨霖完成一支曲子,向这个位置投来一瞥,就发现了他特地邀请来的人正在低头看手机。
谈翊就在这时抬头,与他对视,发现对方的不悦之后,他立刻将手机收起来,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庄烨霖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意,只是他的桃花眼实在藏不住情绪,那一点笑意如同花瓣上点了露水,越发惹人了。
演奏会散场的时候,手术也结束了,那一团小小的血肉被收进了医疗废物的垃圾桶里,稍后做无害化处理,季淮没有看上一眼就被推回了病房。
“还疼吗?”护士体贴地帮他调整好滴液的速度,“你得多休息,抓紧时间把身体养好。”
季淮脸色白的像是一张纸,有种易碎的美感,他很轻地摇了摇头。
对于这个漂亮而可怜的omega,护士们都忍不住多对他照顾一点,因此格外有耐心地说:“我在医院合作的护工中心那里帮你联系了一个可靠的护工,程医生介绍的,他等下就会过来照顾你。你先睡一会儿吧。”
季淮听话地合上了眼睛,却还是不能睡着,小腹隐隐地痛着,那个器官的存在感从未像今天一样明显。他胡思乱想着,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病房门突然被打开。
季淮猛然睁大了眼睛看向门口,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三十来岁个子不高的男性beta,朝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季先生是吧,我是程大夫帮您安排的护工,我叫赵鹏。”
季淮愣了两秒,自嘲一笑,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呢?他肖想那些不应该属于他的东西之后摔得还不够惨吗?还在这里死性不改?
“你好。”季淮低声道。
赵鹏久在医院里工作,他送走的有的出了院,也有的到了地下一层的某个房间。他手脚麻利,性格老实,最难得的是总是挂着笑,这也是程宥晟特意帮季淮约了他的原因。
赵鹏已经了解了他的情况,此时笑呵呵地将自己的东西放好:“季先生晚饭还没吃吧,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不用了。”
“那哪能不吃饭呢,不吃饭身体怎么好的起来?”赵鹏将挂壁电视打开,轻快活泼的钢琴声流淌到了房间里,是十分积极明快的曲调,充满了生命力和希望。赵鹏不太懂音乐鉴赏,但是觉得挺好听,就没再换台,“你先看电视吧,遥控器我给你放这里。我去买点晚饭,最多二十分钟,等我啊。”
季淮无可无不可,他掀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对面墙上的电视,然而就这一眼,他的视线便被牢牢定住了。
镜头给到演奏者特写,正是他当时见了一眼就永生永世无法忘记的人。
脑海中恍惚又回到那一天,谈翊独自参加宴会,但把一瓶答应带给朋友的红酒给忘在了家里。季淮带上酒坐车给他送去,走之前还不忘尽可能地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了一件平时很少穿的手工西装,抓了头发,还喷了香水。
他有自己的小心思,偷偷用了一款后调是冷杉的香水——谈翊的信息素是冷杉的味道,但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做过,季淮身上冷杉的气息已经很淡了。他很少能有机会出现在谈翊的朋友面前,所以不想让谈翊的朋友猜测他们的感情状况。
车里迷迭香与冷杉的气味交融在一起,季淮闭着眼睛轻轻嗅了嗅,耳后浮起一丝薄红。
车子停在餐厅的门口,季淮拎着红酒下车,站在门口给谈翊打电话,这里是邀请函制,他是不能进去的。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季淮便避开正门,走到一旁去,一边等待谈翊一遍好奇地看向了停在门口的车子。
雀羽蓝的跑车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高级手工定制西装的男人走了下来,他笑吟吟地走到门口,修长的食指与中指夹着一封邀请函,轻轻按在了保安的桌子上。
他的眼睛倒映着大厅中的煌煌灯火,季淮的眼中则倒映着那副与自己无比相像的面孔。遮住鼻唇,他们就像是同一个人。
他愣在原地,看见谈翊以及他相识许久的老朋友们纷纷迎上前来,与他谈笑、拥抱。谈翊的一个高中同学,季淮见他来过家里两次,是为数不多的遇见能互相认出来的朋友,甚至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喷筒,一拧开,五彩缤纷的纸带便纷纷扬扬地落下了。
谈翊一直在一边凝视着他,直到这时才走出来,伸手帮那个人拂去肩上的彩带,两个人对视了很久很久,久到站在门外的季淮几乎要被寒风冻到僵直。
谈翊说话了,看他的口型,是在说:你终于回来了。
那天晚上直到最后谈翊也没有来拿他的红酒,季淮穿着一身单薄的西装站在初春的寒风里,足足等了两个小时,等到了一条消息,让他把红酒放在保安那里。
他回了一句:好,你不要喝太多酒,我回家等你。
……
季淮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
从回忆里挣扎出来,那副烙刻在他心脏上的面容,此时就在屏幕当中。他还是那么优雅从容,如同一只骄傲的天鹅,理所应当地享受着一切美好。一曲终了,他往台下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镜头一转,顺着他的目光给到了台前第一排,谈翊坐在那里,从坐姿就能看出是一个自信而强大的alpha,他看着台上,眼神温柔。
真是,般配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