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盐似的雪花洋洋洒洒地落在人的肩头,化作雪水钻进布料的缝隙里。
立在雪中发呆人瘦弱的身体猛地打了个颤,一双圆眼蓦地睁大,瞳孔也放大了一圈。
赵喜意识还在被突然冲出的汽车撞到的那一刹那,疼痛还未来袭,瞳仁里还印着那两宝蓝色的车头。
眼前的黑暗来的比身体上的感觉还快,他甚至都没感到疼痛,然而下一面眼前的世界倏然转变,他面前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厅堂,而他站在下着雪的院子里,面前还有一个穿着深棕色宫装带着幞头的中年男子。正迈着步子来回踱步说这什么。
赵喜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急刹时压过油柏路发出的刺耳的声音,眼睛已经将周围环境收入,大脑却仿佛被车撞死机了还在重启。
这是哪里?我不是死了吗?什么情况?伴随着意识回笼,车祸的瞬间仿佛像一场醒了的梦一养突然那么遥远,让赵喜怀疑那不是前几秒正发生的事。随之而来的各种疑问逼地他神经一跳,痛苦地皱了皱眉。
内务局掌事午海在前头走来走去,面前一溜低着头的脑袋顶就一张双目无神看着呆愣愣的圆脸对着他,表情还有些扭曲。他心情复杂地扭开头,心想要不是时间紧,没有别的人手可选,这个傻子还是倒他的夜香去吧。
今天是年三十,大周皇宫内一大早天还没亮三局十二司忙得脚不沾地。内务局办着各宫的年样装饰、各品级娘娘们宫里的摆设物什,内侍婢女们忙得脚不沾地,捧着各宫的份例来去匆匆。
反倒是内务局掌事午海忙中抽空,领着十几个面嫩的小内侍在院子里站着。事正在前头训话。
这些都是他挑出来准备送去给即将入住启明宫的淮阳王世子送去的,时间仓促,他只能从各宫多余的人手里挑出些还算机灵能入眼的人出来,临时给他们讲讲规矩,打发了他们去。
赵喜是个例外,傻乎乎的在闲役司任职,负责司内的杂物,倒夜香这种活都是他在干。本来时瞧不上的的,奈何他长了张讨喜的脸,天生圆脸爱笑,圆圆的眼睛格外单纯清澈,午海瞧着这相貌在那洗刷粪便可惜了,便一时心动把他领了过来。这会儿看他呆头呆脑的模样又有些后悔,但临时也找不到别人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来怎么样全看他造化了。
殊不知赵喜也在打量他,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观察现在的处境,哪怕意识与当下格格不入,但身体感官却给了他谨慎小心的危机感。
“你们,去了新处切莫......”男人交代的声音停顿了下。看见赵喜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去了启明宫敢这么看主子,仔细你那对招子!”
赵喜连忙低下头。
赵喜其实有些迷茫,刚刚的反应是来自这具身体的,好像很怕前面这个男人。
雪花落在他肩上,柔柔地,凉凉的。赵喜维持着弯腰的姿势瞧着鞋尖,脑中思绪翻涌。
他仔细考虑了一下,这种情况貌似是死后灵魂穿越到了哪个过去的朝代,刚刚他在去打工的路上出了车祸,车撞击身体那一瞬间,连疼痛还没来得及感应,就来到了这里。这具身体明显比他小很多,四肢纤细,声音也很稚嫩,身份好像是宫里的奴才,只是不知道是到了什么朝代。
他总算听明白自己和身边的一群小伙伴们是要去伺候新入住宫中的主子的,但是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主子是谁,一炷香后,午海训完话一摆手,他便跟着身边的人一起去往他即将当差的宫殿——启明宫。
赵喜跟着人走,一路上留了心眼记住了路线,启明宫又大又气派,里面早就有人打扫好了,只是很多刚置办的东西还没有安置。他们这批下人就负责装置各处,众人分配好活各自忙碌。
赵喜跟着婢女们在偏室里整理各种床褥、服饰,分类放好,完了又去仓帮忙将各种需要收好的东西搬运计册。
天色将黑的时候又到了饭点,原本下人只在各宫的伙房做点主食就算用饭了,但是启明宫主人还没入住,灶台还没开火,他们的吃食还需要有人去御膳局取饭。
累了一天没人愿意跑这趟路,到头来这个腿不出意外是赵喜去跑。
赵喜吭哧吭哧抗着食盒往回走,来时路上还有那么几个人能问问路,这会儿除了幽幽的地灯,偌大的宫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没有人能问路,他理所应当的迷路了。
凭着记忆七拐八拐地在路上走,逐渐偏离主道,时间越来越晚,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甚至闻到一缕梅香。
顺着花香往前走,一丛丛红梅在雪中绽放,红影憧憧,在暗淡的地灯照射下像是误入了诡谲迷离的异境。层层树影后面隐约有辉煌的灯火,越往后走越明亮,甚至还有丝竹乐声。
他想着终于能遇到个活人问路了,把食盒往上掂了掂,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往前走。
转拐角简直豁然开朗,前面一路灯火通明,路上化的雪水看着亮堂堂的。不远处是一座气派非凡的宫殿,金砖玉瓦,十几个带刀侍卫守立在殿外,门前是十几个婢女,手上提着宫灯应和着店内的辉煌光亮,像是能把一片夜空照亮。
灯火映照了上面巨大的牌匾,上书:昭阳殿
一辆轿撵在昭阳殿前停下,七八个宫人围绕在侧。赵喜就算是原身那个笨蛋也知道这个地方他不能贸然前去与人攀谈,只往旁边的梅树阴影里藏去。
他略带好奇地看着轿撵被婢女掀开,先出来一个少年,少年穿着深青色华服,头戴玉冠,肤若白雪,眉目纤长温润,菱唇殷红。面容稍显稚嫩,身量颀长,已有天人之姿。赵喜稍微被少年的样貌惊到了,他从没有见过这种美貌又不娇弱,英俊又贵气非凡的少年。
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真正高贵出身的孩子特有的气度,真正的贵公子。
随后是一对华服夫妇下来,妇人身黑红色华服,姿容妍丽。男人模样俊伟,气度不凡,一手执着妇人右手,二人并列行走。
朝阳殿前的侍官跪叩行礼,高声道:
“淮阳王挟淮阳王妃——淮阳王世子到——!”
脑子里面好像有根线轻轻被拨了一下,赵喜习惯性地一只手轻轻捂住嘴。
殿门打开,走出一个身量高挑的侍官,行了礼引他们进去。
整个皇宫灯火辉煌,在皇城的夜色里是最耀眼的景观。梅园当值的婢女都能隐隐听到朝阳殿传来的丝竹声,殿内更是歌舞升平,丝竹悦耳。
因为是家宴,男女眷分在左右落座。皇帝坐在上首,左手边依次坐着几位宫妃、公主。右边第一位便是淮阳王一家,几位皇子皆在下首。
赵雪阳坐在母亲淮阳王妃身边,喝着果酒,目光仿佛停留在舞姬们身上。殿内温暖,空气中飘着美酒的香气,两杯热酒入肠,人无不惬意悠然。
皇帝多年沉迷酒色,人到中年有些肥胖,席间一直对淮阳王一家慰问嘉奖不断,对待子女也很祥和,仿佛是个仁和的帝王。
一切仿佛很好,淮阳王荣宠及盛,多年来朝中权贵无人敢略其锋芒,连皇帝,都要掂量三分。
赵雪阳仰头饮了一杯果酒。右手边的大皇子举起酒杯笑着与他碰了一下,赵雪阳回以笑意,一饮而尽。
其实这次被召回京他们已经知道了皇帝别有用心。都城最不缺的就是权贵,连身居都城的皇亲国戚此刻都在各自府邸与家人团圆,怎么着也轮不到他们这异姓亲王来过‘家宴’。
皇帝以团圆为由让他们回京过年,圣旨下的匆忙,他们昨天才赶到皇城,还没来着整顿休息,今日便匆匆入宫赴宴。
“雪阳今年多大了?诗书可还精通?”席间皇帝仿佛像个慈和的长辈一样询问道。
赵雪阳起身拱手作礼,“回皇上,臣开春满十四了;诗书尚可。”
“既是家宴,阳儿不必拘礼。”皇帝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答话。“朕看你已行了冠礼,可有表字?”
淮阳王妃眉间隐隐有股忧郁,放在桌下的手被淮阳王紧紧握住。
“臣年前行的加冠礼,表字,嗣音。”赵雪阳答到。
皇帝意义不明地‘哦’了一声,浓眉微挑。“‘去矣善自立,毋使嗣音稀’。沂和当真拳拳爱子之心呐!”
沂和是淮阳王的表字,年少时当过皇帝的伴读,后来几十年都以君臣相称,这个年少时的称呼从现在的君主口中说出来,带了点物是人非、追忆往昔之感。皇帝大约也是这个用意。
淮阳王适时柔和了目光:“小儿顽劣,其母娇宠之故,只望不要慈母出败子便罢,让皇上见笑了。”
皇帝笑声爽朗,“朕能理解父母爱子之心,朕瞧着雪阳与遂儿,就像是当年朕与沂和,仿佛亲兄弟一般。”他看着赵雪阳和大皇子,做怀念状。
遂儿是大皇子陆遂的小名,赵雪阳眼皮一跳,默不作声地看了眼父亲,恰巧被听了此话惊讶地大皇子收入眼底。
淮阳王刚想说话,对面坐在皇帝下侧的贵妃适时开口:“皇上感念昔日友情,臣妾刚瞧着世子与遂儿聊地投缘,不妨——”她拿手绢掩住口鼻,一双美目瞧着皇帝,“在宫里小住时日,与遂儿做个伴吧?”
赵雪阳被她这无中生有的话堵着,暗自骂贵妃不要脸,为了讨好皇帝什么都敢说,他刚刚分明与大皇子一句话都没说上,硬是被他拗成‘相谈甚欢’。
气氛突然有些诡秘,在场都是人精,跟个眼观鼻鼻观心,大皇子也隐约察觉出点什么,瞧了瞧皇帝的脸色,静观其变。
“贵妃说笑了,”王妃与贵妃年纪相仿,相较于盛宠多年的贵妃,美貌更甚但气势不足,她声音柔柔地道:“雪阳从小身子弱,生长在南方怕是接受不了北方的水土。”
一曲毕,舞姬缓缓退场。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向来最会揣摩圣意的后宫众人都噤若寒蝉。
皇帝在贵妃开口后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对淮阳王道:“宫内用度都是上好了,朕必不会亏待了阳儿,遂儿与阳儿年少情谊最是深厚,多年未见,留下给遂儿做个伴。你们可放心让阳儿多留几月?”
赵雪阳就两三岁时因为请封世子回京谢恩来了一趟安京,记都记不清了,哪来的什么情谊?
无非是皇帝近年越来越重的疑心病作祟。淮阳远离安京,是整个南方的真正的掌权者,富庶肥沃淮阳看似无兵***,像个逍遥地,但正是无法探索的强大才让皇帝忧心忡忡。
淮阳王一家来时就琢磨出了皇帝打得什么主意,嘴上说着小留数月,实际是当做质子牵制淮阳,这趟进京赵雪阳就没想过要回去。态度再强硬不过一道圣旨的事,匆匆为他提前行了加冠礼,母亲含泪取下‘嗣音’为字,表达父母思念他这个孤身在深宫没有亲人在旁的儿子。
又是一阵沉默后,淮阳王凤目微阖。
“淮阳六月飘荷香,千倾莲花盛放的景象是一绝,今年的盛景,望吾儿莫要错过了。”
话是对赵雪阳说的,话里的妥协却是给皇帝的。
淮阳王妃圆润的脸庞上挂着哀愁,唇色浅淡,脸色有些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