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地处大殷之南,万户相连,商贸繁华,自古以来便是大殷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环绕城外的运河上泊满了云集的商船,长工们几人一组,挥汗如雨,正合力将绸缎,药材,茶叶等货物搬上船。这些船只过了今夜,便要通往四面八方,成为连通南北经济命脉的枢纽,同时为城内的百姓带来财富与欢欣。
岸边摆着的是大大小小的摊位,大多是卖瓜果糖人一类的吃食,长工们搬得累了,便拿铜钱买了些瓜果,三两成群地围坐在柳树底下,边大快朵颐边聊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要不说在燕家做工划算呢,平时这些瓜果饭食根本用不着自己掏腰包不说,一年到头还多给两锭银子。咱们能有这样的东家可真是福气!”
“谁说不是呢?”有长工喝了点小酒,大着舌头,“前些年我给杜家干活,嘿,那可真不是人干的事。克扣工钱不说,还把人当畜牲使唤,硬是让老子每天多加两个时辰的工时。”他狠狠地啐了口唾沫,“呸!奸商!”
他脸上的表情愤愤不平,显然是被前东家荼毒得不轻,众人也纷纷跟着附和,颇有些义愤填膺之感。想来也能理解了,都是给富商人家下苦力的长工,谁不希望能够碰上个厚道东家,出最少的力赚最多的银子,过年时也好怀揣着一大包银子欢欢喜喜的回家过年,贴补家用呢?
由此便能知晓,与由此便能知晓,与杜家相比,江州首富燕家实在是难得的厚道东家。
燕家世代行医,祖辈是盛京城里的御医,因着医术精湛被皇帝御笔亲赐“白衣圣手”四字,名声大噪,到燕靖轩这一辈已经归隐了,举家从盛京迁到江州来,但治病行医的名声却丝毫未减,生意四通八达,大大小小的商铺遍布大殷各地,金砖银砖足以把运河的河道铺满,说句富可敌国也不过分。
树大招风,燕家富成这样,有人艳羡,有人嫉妒。燕老太爷和燕老夫人共育有两子一女,长子燕明陌,次子燕靖轩,小女燕遥遥,子嗣并不算太盛,好在儿女争气,燕明陌在朝中做官,一路做到户部尚书,燕靖轩继承家业,药材生意做的风生水起,而燕遥遥则嫁给了当地的一位秀才书生,虽然那书生出身不高,但两人相敬如宾,府中又没有妻妾与主母争夺宠爱,日子过的也算是其乐融融。
而江州的燕家指的就是燕靖轩这一家,靠着药材生意火遍大殷,因此成了江州城的首富。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并不是他的家业,而是他的子嗣。
“要说燕老爷啊,那可真是命中多传奇之事。”一位长工喝干了酒壶中最后一口酒,翘起二郎腿,兴致勃勃地对大家说,“人家不仅银钱如流水似的往家里流,在子嗣一事上也是颇为曲折,据说当年燕夫人因为身子受凉难以生育,无论请了整个大殷多少名医也没能让燕夫人成功有孕,最后连燕老夫人都心灰意冷了,要让如今的燕老爷休妻纳妾,为燕家传宗接代。奈何燕老爷天生就是个痴情种,对燕夫人挚爱非常,竟是硬生生的扛住了殷老夫人的压力,两个人即使没有子嗣,也是过得其乐融融。”
他话音刚落,便有个糙脸大汉笑开了:“你这厮真是满口胡言,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燕夫人如果真在子嗣上无望,那燕家的两位少爷和一位小姐是从哪里来的?”
“你这人也忒心急,”先前说话的人扔这糙脸大汉一脸花生壳,笑骂道,“也不听得人讲完!燕老爷的确是不打算休妻,也不打算纳妾,而是一心操持家业,没过几年,便北上向皇家进贡药品,却没成想就在皇宫之外的雪林里竟然捡到了一个男婴,那燕家大少爷燕七郎可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这些都是大家都知道的,你还在那里讲来讲去也不嫌烦!”另一个年纪小些的愣头小子不懂得给老人儿留颜面,“说来燕七郎也是着实命大,在那冰天雪地的盛京城被孤零零的扔在树林里竟然也没被冻死,要不就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如今他虽然只是燕家养子,但想来将来燕家的产业也会分他一些,如果他这辈子吃喝不愁了。”
“要不就说你目光短浅,眼里只看得见银子。”另一名长工撇了撇嘴,“燕七郎是个有福之人,燕老爷那个时候看他被一个人撂在雪地里可怜,收养了他,把他抱到江州来,不过半年,燕夫人竟然就怀了龙凤胎,几乎是欣喜若狂了,都说这燕七郎是个福星,这两个孩子就是他为感激燕老爷好心送来的福报!”
听众闻言哈哈一笑,捧场赞道:“正是如此!”
人声嘈杂,岸边喧嚷。一片笑谈之中,谁也没注意到,离他们不远处的柳树下,有个少年背靠树干,席地而坐,像是怕晒,用宽大的帷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白皙精巧的下巴,薄唇微勾,如同春日里盛开的第一片花瓣,嫣红诱人。
纤长指间一根雪白的芦苇轻飘飘的晃荡着,燕韶懒洋洋的支着下巴,听着众长工口中是个“福星”的自己,轻轻弯唇笑了一笑,却蕴着浓浓的自嘲。
……他哪能算得上是什么福星呢?说是给燕家带来灾祸的灾星还差不多。
前世沈雪停奉皇命南下江州,为方便查案有目的的接近他,他却傻乎乎的全然不知,真信了沈雪停口中只是来江州游玩的公子哥之言,热情款待,与他白日同游,夜里共宴,朝夕相处,亲密无间。如此待了几个月,竟渐渐对他生出恋慕之情。
然而爱恋有多深,绝望就有多么刻骨铭心。
被官府抄家那日,燕府上上下下被戴上重枷镣铐,押解上京落狱,他穿着褴褛囚衣,被单独关押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一来对此场临头大祸百思不得其解,二来忧心爹娘弟妹安危,终日惶惶不安,夜不能寐,憔悴潦倒,魂不守舍。
就那样生不如死的过了七天,忽然有一天,牢门开了。
燕韶本能的抬头去看来人,却被黑暗之中对方刺着流云纹的锦色狐裘给闪了眼。
“沈大人,这地牢湿滑,您可小心着些。”圆脸狱卒殷勤的声音响起,躬身为沈雪停掌灯,姿态放的极低。
转头时,却又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粗声粗气:“还愣着干什么?!这可是左都御史沈大人,今日屈尊纡贵亲自来探牢,还不快来拜见贵人?”
左都御史,沈大人。
这两个词如同钢针一般直直刺入燕韶的骨髓,让他在茫然之中更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冷意。
沈雪停就在他茫昧的目光中淡淡开口:“出去。”
狱卒一愣,连忙称“是”,点头哈腰的出门,将大牢留给他们两个人。
最后一丝细微声响湮灭,地牢空寂,无声,死气沉沉。
只余他们两人,一站一坐,两厢无话。
终是燕韶先开了口,嘴唇干裂,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沈大人?左都御史?”
“沈雪停,你到底是谁?”
“如此处心积虑的接近我,又有什么目的?”
沈雪停的面容隐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
他默然许久,才终于启唇,嗓音清冽又莫名暗哑:“我是当今丞相府嫡次子沈雪停,也是左都御史沈大人,当初南下江州,乃是奉皇命暗中调查燕氏军需药品造假一案。燕韶,如今,你落得这般境地……是我对不住你。”
字字句句,锥心刺骨,更令人难以置信。
燕韶仿佛身处大雾之中,听不懂沈雪停说的话,懵懂迷蒙。只于恍然中看到沈雪停的眼睛,便忽然清醒过来。
那是一双极为深幽沉静的眼眸,仿佛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却又藏了几分寒夜之下的绮丽春色,如冬日里傲雪凌霜的梅,美的让人心颤,也清冷高傲的令人屏息折腰。
公子如玉,殊色无双,该是铮铮傲骨,松柏气节。
却甘心为履皇命雌伏人下,何其讽刺?
曾几何时,他们在软帐薄幔之间抵死缠绵,情真意浓。如今虽同处地牢之内,却一个为贵公子,一个为阶下囚,方寸之地,天壤之别。
而这一切,竟然都只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骗局。
“所以,”燕韶宛如困兽,眼眶隐红,“你费尽心机接近我,只是为了将我燕氏一族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沈雪停喉结滚动,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按捺住了,只吐出无比冷情的一句话。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沈雪停轻声,嗓音不经意间染了几分涩然,“药品造假证据确凿,已成事实,我领受皇命,别无选择。”
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好一个证据确凿,别无选择!
燕韶不知道事情怎么会突然就变成这样,但他能够肯定,生性忠厚耿直的燕靖轩绝对不会做出欺君罔上,以次充好之事,这其中必定有隐情!
燕氏一族商号满天下,手握滔天富贵,也因此树大招风,对手林立,许是有人故意陷害也未可知!
但还没当他把一切事情都想明白,皇令便即时下达。
燕氏一族,斩立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