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财院。
孙老爷躺在床上,面白如纸,胸口微微地起伏着,两只眼里偶尔透露出几许昏黄的光。
“鸣,鸣儿呢?”他有些吃力地道。
立在旁边的金玉娥将手一丢,有些不耐烦地道:“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一会儿……”
说话间,孙睿鸣已经走了进来,见他满身的泥点子,金玉娥立即嫌弃地退到一旁。
孙睿鸣走到孙老爷床前,立定:“爹。”
“你,你——”孙老爷脸上流露出几许笑意,抬起手朝孙睿鸣招了招,然后将手伸进枕下,不停地掏啊掏,半晌摸出来几张纸,颤抖着想交到孙睿鸣手中,旁边金玉娥两眼瞪得浑圆,闪闪发光地盯着那几张纸,似乎恨不得把它立即吞下去。
孙睿鸣没接,反道:“爹爹,你的身体,觉得怎么样?”
“你爹——”孙老爷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捂唇咳嗽数声,“怕是,怕是不中用。”
“爹爹——”孙睿鸣话音里带着几许伤感,虽说跟父亲的感情一向不好,可他到底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血浓于水啊。
孙老爷眸中也是感慨多多,或许真到了油枯灯将尽,才想得起,自己有这么一个儿子。
“从前,从前是爹爹,对,对不起你。”
孙睿鸣倔强地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打内心里而言,他确实一直看不上自己的爹爹,觉得他猥琐,俗不可奈,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做不了主,全让金玉娥给把持着,个性软活,全无主宰,可是今晚,他却什么都不想说。
“爹爹,”孙老爷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孙睿鸣的手,“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是个好孩子,以后孙家,孙家就,交给你了……这是孙家的田宅……”
孙睿鸣刚要接过那几张纸,旁边伸过来一只纤白的手,一把抓了过去:“老爷啊,这事儿您就甭操心了,妾身会替大少爷管着,什么时候合适,再交给大少爷。”
“你,你——”孙老爷气得浑身直抖——
只可惜他虽然满腔愤怒,却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无可奈何,只得用十分歉意的目光看着孙睿鸣。
孙睿鸣仍旧那么淡然,仿佛他爹给不给他留下什么,他都不在意。
孙老爷死死地盯着自己这个儿子,说实话,直到现在,他仍然看不明白,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金银玉器,不管什么,他都不曾放在心上。
看着自己行将就木的父亲,孙睿鸣心中也是感慨良多,他本来有很多的话想告诉他——世间一切皆是虚妄,谁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何苦执著?只要心中一念泯灭,万事皆休。
只是,他此际沉默,一言不发,知道像他爹这样的人,活一辈子,也是什么都不明白的。
孙老爷呆呆看他良久,忽然长长叹一口气,双腿一蹬闭了眼。
屋子里静悄悄地,浑没一个人,掉一泣眼泪,金玉娥拿着房契地契满脸欢喜,仆人们原本跟这老爷也不亲厚,故此就像木头桩子一般立着,孙睿鸣默默近前,替父亲阖拢双眼,然后后退一步,弯腰深鞠一躬后离去。
走出孙家大院那一刻,孙睿鸣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感——孙老爷死了,自此以后,自己和这座大宅院再没有关系。
“二少爷,二少爷。”一名仆从追出来,将一包银子塞给他,“大少爷,这个,你收着。”
“你这是做什么?”孙睿鸣颇觉意外。
对方抹抹额上的汗:“二少爷,这是我们下边人,背着二夫人偷偷攒下的,其实都是下面交上来的地租子,原也该是二少爷您的。”
孙睿鸣立住脚,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然后才接过银子,点头连说三个“好”字。
他接过银子,拿在手里,却并没有离去,而是十分关切地道:“你以后仍然打算,留在孙家宅院吗?”
后生脸上浮起憨厚的笑:“我自小儿只会种地,都是在泥里滚大的,能去哪里呢?”
孙睿鸣默然,他知道世间众生,大抵各有各的命数,有时候,也是强求不来的,有的人在木工活上是一把好手,于其他事上却浅白,有的人会读书,有的人会经营,有的人会作画,有的人喜爱做菜,有的人会手艺……
手艺……
他心内忽然一动:“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手艺?”
“手艺?”
“对,俗话说,技多不压身,你不管是学学种花养草,或者植桑,最简单就是剪个头发,编个竹筐,也是手艺。”
“这——”后生搔搔头,脸上再次流露出憨厚的笑,“多谢少爷提醒,五春记下了,五春会自己努力学手艺的。”
“那就好。”孙睿鸣点点头,这才拿着银子离去。
回到小瓦房里,孙睿鸣便把银子交给太安,太安见了银子,自然欢喜异常,捧在手里接连数了好几遍,又蹦到董小南身边,无限欢天喜地:“从明天开始,咱们可以吃绕肉,大面馒头,小南,你说好不好?”
董小南却并没有显出半点欢喜,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了?”太安奇怪地瞅着她,“难道有了银子,还不开心吗?”
“你只知道银子。”董小南轻嗔一句,却朝孙睿鸣走去,“少爷,二夫人没有欺负你吧?”
太安这才明白过来什么似的,重重给了自己一个耳刮,也凑过去仔细看着孙睿鸣:“二少爷,大院里——”
“老爷死了。”孙睿鸣非常平静地道。
倒是太安,“噌”地跳起来,像是听见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老爷死了?!”
“嗯,你去给我找几套素色的衣袍,从明天开始,我要为老爷守孝。”
“还守孝?”太安忍不住咕哝一句,仔细想想看,这么些年来,老爷对少爷向来是不闻不闻,不理不睬,孙家大院里的一切也归了别人,临了去了,自家少爷还得为他守孝。
“不管怎么说,他总是我爹。”孙睿鸣平静得不能再平静,“明天,我还得去大院。”
“好吧。”太安点头。
晚上,三个人照旧粗茶淡饭,临睡前孙睿鸣嘱咐太安,明日去市集买些荤菜,但只要准备两个人的份儿就好,太安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仍然点头。
第二天一大清早,孙睿鸣便回了周家大院,孙老爷已经装敛,脸擦得白白的,上头敷了粉,看上去活像戏台上的小丑,孙睿鸣站在棺材前,细瞅了他许久,方才绕到正前方跪下,拈香叩头。
没一会儿,金玉娥搀着小丫头走出,站在棺材前,不停用手绢抹着眼泪,假惺惺地哭个不住。
院门大开,孙氏族人一一前来吊唁,但大多只是走走过场而已,更有那起不肖子弟,惦念着孙家的财产,不停向孙玉娥抛着媚眼。
孙睿鸣按说十分能忍,此际将这情景收在眼里,心中却有火苗噌噌直往上蹿——倘若金玉娥守着宅院,老实本分地过日子还罢,倘若拿着老爹的钱养野汉子,他还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此时的孙睿鸣当然料不到,正是自己这一念难忍,会给他招来一场祸灾!
停灵七日后,金玉娥请风水先生择吉地,开了阴宅,八个壮丁抬着孙老爷的灵柩出门,沿途吹吹打打,往西山上而去。
空中满是乌云,阴风惨惨,汉子们把孙老爷的棺材慢慢放到坑里,再一层层往上垒土。
一座新坟垒起来了,坟前竖着白幡。
孙睿鸣领着家丁们一番拜祭,又在灵前跪守了十五日,就连族中人看了,也不禁赞他至孝至诚。
十六日,孙睿鸣返回大院,却见办丧事时的所有布置都已经撒掉,金玉娥穿着件粉色的衫子,正躺在院中树下,闲闲地磕着瓜子。
“二娘。”孙睿鸣走过去,低低地喊了声。
金玉娥却连眼皮都不抬:“怎么?咱家的大圣人回来了?”
孙睿鸣丝毫不理会她话音里的刻薄尖酸,仍然是十分诚恳地道:“二娘,我有话同你说。”
金玉娥这才吊起眼皮来,闲闲朝他看了眼:“有屁就放,不用跟我卖弄你的学问,老娘听不懂。”
“爹爹虽然去了,但家里还有睿龙,我希望二娘好好照顾他,延请先生教他读书,千万莫误了他的前程。”
金玉娥“咦”了一声:“前程?什么前程?他现在是孙家二少爷,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高屋大堂,将来我自然会他捐个前程,买个官位。”
孙睿鸣微微拧起眉头,他知道,凭金玉娥的见识,大概会做的也只是这个。
倘若如此,孙睿龙,孙家,只怕倒真给全毁了。
“还有什么事吗?”不等孙睿鸣发话,金玉娥已然抢白道。
孙睿鸣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朝这座自己从小住到大的院子再看了一眼,深深叹口气,转头离去。
对于未来,那么一瞬,他忽然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罢。
世事轮回,祸福因果,终究一理。
见孙睿鸣空着两只手儿回来,董小南倒也不觉得意外,仍然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午饭桌上,太安摆出来一碟酱肘子,看看孙睿鸣,心里觉得不妥,想收回去,孙睿鸣却道:“藏它做什么,你和小南都正在长身体,分着吃吧。”
太安迟疑了一下,将一只酱肘子挟进董小南碗里,谁晓得董小南只顾埋头扒饭,竟是对那酱肘子不屑一顾,太安一看这情形,倒也不便下咽,于是,一餐饭下来,竟是谁都没动那碟酱肘子。
饭罢,孙睿鸣难得地把太安叫到跟前:“从前你便同我说,想去镇上酒楼里做伙计,学些管帐采买之事,不知现在可还有这想法?”
太安愣了愣,方才点头。
“既这么着,明天一早,你便收拾收拾去吧,我给你写封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