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在还未垂垂老矣时行走在彼岸花开的奈何桥头,虽然在活着的时候我有足够天马星空的想象去勾勒出地府的景象与来世的美好轮回。但是尽管有无数次的幻想,也从未想过死亡原来是如此的快。
我屏息静气的看向那碗孟婆递过来的汤,试图想要透过那碗在冥界之火映影下的汤水来看到大地的另一端无名的苏醒。
“人鬼殊途,你若不饮下这汤,忘掉此生的一切。玉帝便永远不会让无名在阳间醒来,不过你放心,下一世冥帝一定会让你出生在一个父母兄弟都健在的人家,来偿还你这一世的家破人亡,快喝下,赶快上路吧。”淡妆浓抹的孟婆头也不抬的在锅旁的菜板上切着菜催促道。
我望着远处出现在地府上空正不断旋转的转世漩涡。缓缓的将汤举到了嘴边,但是一想到下一世即将再也不可能记住世间曾有个名字叫无名的人,却又有些不舍。
我知道我当初如果没有下山,没有去平州,没有去寻找幼时的真相与亲人。就不会遇到无名,更不会出现在这里。但我并不后悔,遇到了一生的挚爱,并能通过自己的力量使他从今往后摆脱困境,重生在这人世间。即使是今生到此,也算是此生无悔了。或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早已中了那孤魂野鬼的蛊惑而迷了心窍。
想到这,我环顾着四周盛开的彼岸花,不禁从容的微微一笑,将孟婆汤一饮而尽,纵身一跃跳入到了巨大的漩涡中……。
晋元康八年,人之野心膨胀至极。居高位者为一己之私利而战乱频繁,大兴土木。使之世间汹汹,天地衰竭。在这乱世中,阴阳之界渐渐模糊。亡者以鬼魂之态,留于阳间肆虐横行,鬼魂可见于凡人。而凡人则无法清晰见于鬼魂。唯有一民间浪荡游侠可清晰识见鬼魂,为求其当年破家之情与离之亲赴平州……
夜凉如水,半轮明月虚掩在朦胧的浮云下不真切的映照着月下的山路。现已接近三更天这条通往山下平州城的山路如今早已因为夜色降临而人烟稀少。在此时此刻只有一个配刀的游侠还在左顾右看的独自走着山中夜路。
“苍天呐!可千万不要在晚上下雨,这可是我见业福前能穿的最后一件没有沾血的衣服了。”游侠强忍困倦没精打采的推着横在面前的树枝抬起他那双永远都带着一丝慵懒的狭长墨眼望向夜空在心中祈祷道。
数日前,那个一直折磨他清扫庭院还总抢他饭菜里肉片的小气师父,终于宣告他可以下山去了,考虑到如今他在山下已是无亲无故。于是便赠与了他一封自己亲手提墨的举荐信,让他去平州找一个名字叫业福的商贾,由业福安排他下山后的去处。据说这个叫业福的商人曾经是师父的挚友,后随当今的天下第一巨贾石崇的商团去异域经商,如今为了出海方便暂居在了平州。虽说他相信能和师父那样古怪且小气的人成为挚友,八九也不会是什么正常人。但他如今在山下已举目无亲。除此之外他已别无去处,况且当年的那些因为抄家而失散的亲人……如今又会在哪里呢……
就在他思索时,身后传来了一阵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游侠毫不在意的继续向前走,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山野中让人听的极其清晰。很快跟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急促,越发让人觉得好像是有什么东西隐藏在那里,在那四周无人的山野里回荡着让人毛骨悚然,游侠停下脚步懒散的转过头望向身后,平静的等待着树后那双抖动着从枝叶丛中伸出的血淋淋双手。
“啧,现在鬼魂们的花样还真是越来越多了啊。”他淡定的看着那在树丛里钻出来的一只年龄好像不太大的小鬼又无趣的转回头,只见在他前面几个枝头上正有几个或蹲或站着看热闹的鬼魂们,他习惯性的装作和常人一样无视它们接着赶路。
“嗯?这凡人反应不对啊!一般凡人被那小子这么捉弄一下怎么也得吓得屁滚尿流才对!”蹲在树枝上磕着树上松子的鬼魂一脸失望的对着一旁的鬼同伴说道。
“别看他表面淡定,可能内心不一定慌成什么样了!”刚从树后钻出来的少年鬼,一本正经的盯着游侠那冷酷的脸老成的分析了起来。
游侠冷冷的看了眼那两只鬼“无聊……”
远处一只刚刚飘过来的年轻寡妇鬼目光盯向游侠的脸十分惋惜的开口道“真是可惜了,本来看这凡人长的还挺标志的,我还想在他被吓死后先其他女鬼占个先来着……”
游侠忍不住扭头盯向那只寡妇鬼心中暗语“呵,真是可惜啊。我这人从小便福大命大一时半会儿是实现不了了。”
“哦!哦!你们快看!那个凡人刚刚往我们这个方向看了!他不会是能听到我们说话吧?”
“不可能!凡人怎么会看见我们呢?更别说听见了!”
游侠一边走着一边习以为常的听着那些鬼魂们七嘴八舌的聒噪议论,偷偷掏出一把自己从小便随身携带的红豆,假装无意的撒向那些鬼魂。
鬼魂们看着那些红豆顿时一个个吓得惨叫不断,四处乱飘。
“可恶,竟然如此戏弄我们这些游鬼,看来只好去找无名来教训这个阳间人了!”寡妇鬼恐惧的闭着眼睛大呼小叫的拍着沾在身上的红豆生气道。
“喂,我怎么总觉得这个小子好像能看到我们呢?”
“是啊,就算是无意也不可能扔的如此精准吧?都怪你,说什么比其他女鬼强占先!”
“不可能!凡人怎么会看见我们呢?更别说听见了!啊!!可恶!过几天一定要去平州找无名!!”
…………
游侠听着那些鬼魂们聒噪的你一言我一语,哼着跑调严重的小曲渐渐向远处走去。这一路走来他已经见过了不下数十个这样自大的鬼魂了,一开始他听着那些鬼魂们的品头论足还会忍不住口吐芬芳起来。不过现在他早已养成了左耳进右耳出的独门绝学。从小他便能一清二楚的看到那些别人看不见的亡灵鬼魂,清晰的听见亡灵们的交谈和对自己未完成宿命的请求。不过为了不让身边亲近的人认为自己很晦气,他从小就努力装作和别人一样是看不到也听不到那些鬼魂的存在。渐渐的整个人也就冰冷了起来,对于任何鬼魂和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都绝不会插手而招惹是非。而对于身边的人也总是尽量寡言少语,防止有朝一日泄露了自己能见鬼的这种能力,而成为让人嫌弃的存在。
游侠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山顶。他坐在一旁的石头上俯视着山下那些已经依稀可见的屋舍,终于要到了。可恶的山贼,若不是在半路趁他独自寻水时偷偷杀掉了他的马又偷盗了他荷包里的所有银两。恐怕现在,他早就已经是在山下平州城内的某间客栈里正惬意的一边煮着酒一边叫来一歌姬消遣自在,而不是现在在这无人的荒山里还得一路听着野鬼们的品头论足……想到这他扭过头看了看一旁要陪他一起过夜的冰冷石头和杂乱的荒草,顿时便怒火中烧的在空旷的大山内口吐芬芳的骂起了该死的盗贼来。
平州是大晋最东部的一个边陲州郡,虽然不及都城洛阳那般繁华。但比起规矩守卫森严的洛阳,平州因为较偏僻明显宽松了很多。即使早已到了宵禁的时辰,却仍然可以在街上看到那些还不醉不归的酒客。而这在距都城洛阳,乃至洛阳周边的州郡都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如若此时有精通道法的术士经过,不禁会感慨,在如今这人鬼同在的世界。九州上下鬼魂的数量之多,他们大多是衣衫褴褛且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死无葬身之地,而游荡在阳间。又因为在阳间无亲无故无贡品烧寄且不能抢食凡人的东西所以性情都十分粗野暴躁,经常为食物所迫,为了争夺僧人施舍在路边的那一碗寒食而彼此间大打出手。即使这其中也不乏一些衣着整洁且有自己的灵位与贡品的亡灵。却也仍不能掩盖这些凡人根本看不见的可怖景象。
此刻在平州某个酒楼的屋顶上有一只与街上其他飘荡的孤魂野鬼们一样邋遢的孤鬼正支着腿做在飞檐上慵懒注视着檐下的那些来来往往的阳间酒客。
那野鬼虽然因为长期游荡而衣着极其破烂,浑身上下宛如只披着块脏兮兮的破布,但在屋顶月色的映照下仍是能看出那宛如修竹般清瘦却又不失力量的身姿。一阵晚风的微微拂过,不经意间露出了那张在蓬头扣面的乱发下极其俊秀风雅的五官,浑身的风姿竟使得区区一孤鬼宛如谪仙一般。
“好饿……”野鬼用那双在乱发下形状十分漂亮的凤眸盯着屋檐下面的一群正啃着骨头对着他狂吠的野狗们开口道。今天已经是庙中的和尚第三天忘记在街口放上寒食了,像他这种无人祭祀且无亲无故的野鬼。只有靠着庙中僧人每日放在路边的施舍才能生活,虽说鬼魂是不可能会被饿死的但仍会感到饥饿。
野鬼站起身,掏出一个破到线头飞起的破发带。简单的扎了一下那头已经严重挡碍他视线的乱发。饿的没精打采巡视般的飘荡在半空中,寻找着任何阳间人丢弃不要在街边的东西。根据阴间的管理像他这样的野鬼是不能吃阳间人的东西,除非是阳间人已经不要的东西他才能吃。
“什么吗?连一粒米都没有!”野鬼看着干干净净的地面抱怨道。就在他将目光盯向那些狗啃的骨头时,几个同伴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无名!饿了好几天了吧?”
野鬼转过身,只见几个同样飘在空中的鬼同伴正一副酒饱饭足的样子。
“哦?你们去哪儿找到的吃的东西?”那个叫无名的鬼魂奇怪道。
“当然不可能就这么平白无故的告诉你喽!”
“那你们喊我干嘛?起开!别影响我继续觅食”无名有些不悦的推开对方说道。
“这么轻易就放弃了!你就不能再求一求我们告诉你吗?”
无名停下脚步,高傲的仰起头看着那些小鬼们道“想让我这游荡了七八年的老鬼。去求你们这些才死不久的小鬼门儿都没有!”
几个鬼魂看着又要飘远的无名,只好放低姿态。一副可怜兮兮的开口道“无名,我们今天上午被一个凡人轻视了!”
无名停下了飘荡的脚步,看向那些小鬼满不在乎回道“凡人轻视你们?确定不是因为你们抢了那凡人什么东西。”
“当然不是!那个凡人很嚣张的看着我们,还口吐芬芳……”
“凡人是不可能看见我们的,也许他只不过是碰巧口吐芬芳的时候冲向了你们,肯定是你们想多了。”
“不对!那个凡人一定是能看见我们的!那个眼神明显是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无名,你是我们亡灵中死的时间最长也是抢饭最凶悍的,你都能挣脱阴间鬼差的束缚,连冥帝都已经放弃把你抓到地府里了,你可一定要给那个凡人一点教训啊!”
无名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反问道“那如果我帮助你们教训了这个凡人。你们能有什么好处给我呢?”
“我们就会告诉你个可以无忧无虑有吃不完贡品的地方。”
无名脸色一变慌忙开口道“老实交代,你们说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在那边半山腰里的那些破庙!”
几个小鬼看着脸色大变的无名不解的点了点头。
“那是阴间鬼差和阳间术士共同设下捕鬼的陷阱!只要吃了里面的东西就会招来阴间鬼差!”说完无名仰天一看果不其然一张巨大的天网正从天而降。他赶忙身手敏捷的在网即将要被罩上的最后一刻,逃离了出去。在夜色中身轻如燕般的踩着飞檐向郊外的山上跑去。而其他的那群鬼魂却很不幸的被困在了天网内。眼睁睁的看着在网四周出现的那一道道如水墨般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