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六皇子,六皇子~”
“搬进来吧。”
殿辰说完就转身离去,削瘦背影消失在一片绿竹中,仿佛再也不想多看某人一眼了。
隔得老远,还能听见那人的叫声:“这可是你说的啊,我搬啦,我真的搬啦!”
此处除了鸟语虫鸣以及晨昏的定点钟声以外,常年一片清幽,寂静多年的山顶院落中忽然有了喧嚷,竟好似书里写的那般,是有人大胆闯进了世外桃源津。
殿辰抿紧了唇,嘴角下沉,能看出来他的心情不是很好。
“知道了,搬吧。”
一声磁性的话语低低的消散在空气中,就不知,有人听见了没......
然而,一次妥协带来的便是无穷后患,自那天后——
“六皇子,我喜欢你那盆文竹~”
“拿吧。”
“六皇子,上回见你穿的那件玄青衣服真好看~”
“穿吧。”
“六皇子,平顺说你珍藏有一罐顶级香山茶叶,还没开封过呢~”
“喝吧。”
“六皇子,路尧说内宅后方有一个小校场...”
书房内,南肃突然顿住,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殿辰:“不是,你的宅院里怎会有校场?”
殿辰垂眸轻轻推着香灰,语声平淡:“体弱才更该勤健体,世子没听过这道理么?”妥协也许会迟到,但永不缺席,殿辰终于看了他一眼:“校场给你了,去吧。”
仿佛打发要饭狗。
南肃盯着殿辰,终于皱起眉来:若非你老子下旨让我来弘福寺陪你,谁愿意与你周旋?可你这家伙,怎就不懂小爷的意思呢?忍个什么,赶紧把我赶下山去才对啊......
见南肃一副不爽模样,殿辰平静地垂下眼眸,继续碾香灰:“怎么?还有其他想要的?”
南肃:“......”
沉默片刻,他冷哼一声,大步踏出书房——
你给我等着!
可转眼又是半个月过去,殿辰依然每日三省吾身,吃斋念佛,波澜不惊,丝毫没有一点脾气。校场内,南肃托着下巴对着眼前苍山雨帘,终于深深地叹息一声,并怀疑这家伙究竟是不是男人啊......
不远处,路尧刚打完拳,一身是汗:“世子既无聊,可要我陪您练练?”
哪有心情?南肃霍地站起身来:“练个屁啊,这日子没法过了,我要下山喝酒去!”
“这,”路尧向来稳重,不禁提醒道:“这不妥吧,世子若想下山,是否得知会六皇子一声?”
南肃摆手:“不必。”
看殿辰那副无感无知的模样,南肃隐约觉得,那男人也许根本就不在乎他在哪儿,反倒他每天在人家面前作死,显得很多此一举......
既然如此,说干就干!
不过当夜,南肃就出现在了醉贤居的门口。
这世上有四种场,煤场,沙场,主场,还有南大世子的闪亮登场,一顶极为奢华恶俗的大花轿子彰显出了他别具一格的品味,淅沥小雨中,他纸伞一收,一张白皙脸孔登时从伞下现出。
“哎哟,世子来了。”
伙计自然认得这位爷,登时欢喜地将伞接过,将贵人引去了老地方。
雅间门一打开,南肃走进去后,一个肉球怔了怔,旋即从桌后滚了起来,一边滚一边凄惨地喊:“南少,我的好兄弟,可想死我了~”
此人脖子是决计没有的,至少以凡人的眼力看不出来,圆圆的头颅以下呈流线型发展,走起路来浑身的肥肉波澜壮阔,犹如长江后浪推前浪——正是李家的大公子,李千悬。
“等等,等等——”
这肉球实在太激动了,南肃一怔之下竟被直接撞飞出了雅间,爬起来,这才捂住鼻子骂道:“尼玛,真是除了人,说你像什么都行......”
好在,南肃的气一向来得快消得也快。金樽美酒,谈玄说妙,醉里破愁最是开怀,当他一脚踩在凳子上开始与人划拳时,眼睛都已经笑成了弯弯的两条。
“哥俩好!”
“三星照!”
“八仙寿嘛全来到!哇靠!”
南肃大破几十回合,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修长身子轻轻一旋,整个人就倒进了椅子中,笑吟吟地道:“我成日与青灯古佛为伴,都不知如今城里的最新谈资了,胖儿,给弟弟说一说吧。”
谁料李胖儿却表情一滞,犹豫地看了他一眼:“如今最新的谈资,除了你嫁人还能有什么。”
可南肃竟也不避讳,反倒凑近些:“皇上指婚嘛,何敢不从?那就顺便问问......民间什么看法?”
“唉,”李胖儿努力地将眼睛从肥肉里张开一条缝,压低声音道:“大家都说你是自愿嫁的,可我知道不是......南少,你可觉得委屈?”
闻言,南肃淡淡垂下眼眸。
但很快,他笑了笑:“何来委屈,六皇子人虽闷了些,但对我还不错的。”
李胖儿当他强颜欢笑,连忙转移话题,对着众人一拍胸脯:“南少难得下山一趟,哥儿们,一会儿暖香阁续第二场,我请客!”
顿时,一阵可怕的欢呼声和砸酒坛的声音席卷了整个雅间。
别看这群公子一个个像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但其实都是图个乐呵,只要能坐在这张桌上的,谁家里没点背景?他们这群纨绔若敞开了玩,只怕衙门官都得扶着脑门喊头疼。
作为纨绔协会的副会长,南肃见有集体活动,便习惯性地点了点人头,却忽然咦了一声:“陈少呢?今儿不是他的场子吗?”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气氛一瞬悲怆了起来。
一个红衣公子道:“南少,他死了。”
南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李胖儿摇头一叹:“你上山时消息还没散开呢,若放平常这也算得上一件大事,却刚好碰见你成亲,就被盖了过去,我们也是刚知道不久。”
南肃还是很震惊:“不是,怎么就死了?”
李胖儿解释:“陈少去年抢了个姑娘回家当小妾,这你是知道的吧。可谁又能想到呢?那姑娘嫁过来后忍辱半载,终于觅得机会,竟然一刀将陈少捅死后,逃回娘家去了。”
回...娘家?
南肃瞳孔一凝,嘴唇微微动了动。
李胖儿自顾喝下一杯酒,接着感慨:“说来也是陈少自己作孽,咱们这群哥儿闹归闹,却从不干那强娶强嫁的事!咱想玩女人,甭管是勾引还是拿钱砸,最终还得那姑娘点了头才行,你看,这不就留下祸根了?”
他说完扭头一望,推了推南肃的肩膀:“发什么呆呢?”
南肃猛地回过神:“啊?”
“得,醉了!”李胖儿站起身来:“那就废话不多说,哥儿们,走!喝进来的酒,不得找个美人给撒出去?”
闻言,众人心照不宣地大笑出声。
可南肃压根听不见,只有某个念头在他脑中初现雏形,光是想一想,就让人心惊肉跳。不,打住打住打住!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抓起酒坛,咕噜噜地就往喉里猛灌......
走出醉贤居时,雨已经小了很多,整个京城都是湿哒哒的。
南肃已醉眼迷蒙,偏偏心里又装着事,走到大门口看见一个很圆润的石头,一下子脚贱没忍住,就直接一脚飞上去了。
李胖儿惊呼:“哎哟,南少,你踢个癞蛤蟆干嘛!”
癞蛤蟆?南肃怔了怔,一时也不知是自己的心情更复杂,还是那蛤蟆的心情更复杂。
果然是有些醉了,他轻轻甩了甩头,抬眸看去,视线里当先出现的是几丈外的一撑油纸伞。
街边灯火辉煌,映在男人英俊的脸颊上,他静静地看着他,长身玉立,目光平淡,只是撑伞的那只手骨节攥得有些泛白。
一只癞蛤蟆,正牢牢地扒在他的伞面上:“呱!”
南肃:“……”
他突然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心情比他和蛤蟆都更复杂的,是殿辰......
可男人真是教养极好,平静地看了一会儿他后,也只是深吸一口气,旋即将伞放低,轻轻抖了抖——那慢斯条理的动作,直像男菩萨下了凡。
但癞蛤蟆的脾气就没这么好了,跳下来后,圆圆的小眼睛立马瞪着那位施暴者。
“呱!”你妈的!
“呱!”踢爷?
“呱!”
南肃有些发蒙,他从没想过有一天竟要挨一只癞蛤蟆的骂,更气人的是,偏生这小东西后面还有樽大佛,自己还不敢上去再补一脚……
“呱呱呱——”
当发泄完后,那只蛤蟆终于心满意足地跳远了,只留一群男人怔怔站在原地。
气氛很微妙。
虽然殿辰并不常在京城出现,可在场哪位公子哥儿是憨的?猜也猜出来是谁了!谁敢当着人家的面,带着人家的媳妇去逛窑子?众人突然就忙了起来,一个个装作醉醺醺的模样,哎呀哎呀地叫唤几声,便脚底抹油集体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于是,今天的续场计划——
破灭。
南肃盯着殿辰,忽然也跟着抬起手摸眉毛,心中默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我,他摇摇晃晃地走向长街,就准备去世子府。
忽然胳膊被拽住,隔着衣服都感觉到了那指尖的冰凉,也不知,男人已经在雨幕中站了多久……
“南世子,酒好喝么?”语声很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