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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年六月十五。

      

      晚饭后,柳逸安回到屋中,难得没有立刻打坐修习。他透过支起的木窗,看着天上圆月,忽觉这月光变得生冷。

      

      “逸安哥,今日是你生辰。”静和忽然出了声,“在以前的话,都要行冠礼的吧。”

      

      柳逸安回过头,怀里便被静和塞进一个圆滚滚的布包,露出霜雪通白的剑柄。

      

      他心头一震。那日云成将霜雪拿去说要禀告周初一,此后未再提及,他也将此事忘于脑后,不想今日静和竟将这乾元镇宗之宝又拿到了自己面前。

      

      “师尊说,‘霜雪既已认主,便该早物归原主’。逸安哥,宝剑配佳人,等到霜雪什么时候承认你了,一定要把它拔出来让我看看!”

      

      柳逸安只觉得眼眶涨得生疼,重重点头。

      

      往年的今日,总是他最开心的日子。父亲早早交工回家,母亲做上满桌好菜,一家三口围坐一桌,听他讲夫子在学堂中讲过的故事。饭后柳逸安帮着吴兰把碗筷洗了,照例在庭中打拳,父母则会坐在门口赏月。

      

      六月十五的月,经暑气蒸腾,虽然朦胧,却总是明亮的。这时,柳庭总会摇着扇子,摇头晃脑地讲他和吴兰相见的故事。柳逸安百听不厌,他甚至以为这故事能听一辈子,至少,能再多听二十年。

      

      “逸安哥。”静和叫他,“明日,我替你梳头。”

      

      这一声呼唤把柳逸安从回忆中扯出来,他抱紧霜雪,笑着应了。

      

      可不知为何,他的头脑忽然发起涨来。

      

      柳逸安挣扎着站起身,只觉胸口有如巨兽撕咬般疼痛难忍,耳旁仿佛有万千巨鼓齐声擂动,声音撼天动地,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

      

      他不住痛呼,双膝发软,摔在了地上。

      

      这疼痛叫人发狂,仿佛连魂魄也被撕扯,这般深入骨髓的痛让他双眼阵阵发黑。柳逸安虽然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他直觉知道——师父,顾休有性命之危!

      

      “师父,师父……”柳逸安嘴角沁出血,断断续续地喘息,双目片刻间遍布血丝,竟如换了一个人,“怎么才能……我要……救师父。”

      

      气若游丝,面色蜡黄,情急之下他只说出了一句话,便昏了过去。静和将他拖到床上,按住柳逸安的双手,只见胸前衣衫已被他扯烂,心口处狰狞着五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柳逸安忽而怒睁双目,大喊一句:“师父在叫我!”

      

      木制的床板应声断裂,柳逸安滚落床榻,双手扒着地面,手脚并用,艰难向门口爬去。地面被他抠出道道指痕,深深凹了进去。

      

      云成闻声赶来,见此情景,立时念起咒语,妄图平复柳逸安周身不知为何突然暴起的灵气。可他惊讶发现,以他修炼六十年的乾元诀五层功力,竟压不住柳逸安毫无章法的挣扎。

      

      “静和,发生何事?”云成按住静和肩头,安抚道。

      

      “我,我不知道,我把霜雪交给逸安哥,他突然大喊要救师父……”静和抽噎着,抓起地上的霜雪喊道,“他是碰了霜雪!”

      

      霜雪剑蓝色的急速闪烁着,像在催促。

      

      已经爬到屋外的柳逸安闻言扭过头来,在看见剑光的刹那忽然恢复了神智,双目澄明。

      

      他看见顾休因力竭而倒下,看见顾休青紫的唇翕动着叹出他的名字,虽然身隔万里,却感同身受。

      

      柳逸安十指鲜血长流,却浑然不觉。他双手撑起身体,刚要站直,摇摇晃晃却要向一旁倒去,幸而手及时扶住了门框,留下五根分明的血红指印。

      

      “静和,霜雪给我。”柳逸安说道,趔趄走向庭院之中,“小白,助我拔出霜雪。”

      

      柳逸安盘膝坐于地上,霜雪剑放在膝头,左手掌被白泽咬穿,血滴滴嗒嗒落在剑柄,又被完全吸收。旁边一排弟子室齐刷刷露出八颗脑袋,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吸收了掌心血的霜雪剑此时光芒大胜,从剑柄处忽然传来一奶声奶气、飘飘忽忽的声音:“少主人,救主人尚需取你三滴心头血,忍住。云成,剑来!”

      

      一个三寸小人飘在空中,向云成腰间佩剑招了招手,那佩剑应声出鞘,剑尖寒光闪过,径直刺进柳逸安心口。

      

      静和惊呼一声,被云成按在原地。

      

      血顺着剑身血槽不要命地涌出,又被三寸小人以术法凝成拳头大小的血球,终于提炼出三滴珍贵的心头血。

      

      柳逸安此刻失血过多,早已抬不起头来。只觉得有一人封住自己周身要穴,心口血液终于不再向外留。另有一个单薄的胸膛靠了过来,撑住他愈发沉重的身体。

      

      “少主人,不能睡。”三寸小人的声音仿佛在天边飘忽。柳逸安继而听到“啪啪”两声闷响,竟是那小人在痛打他的脸颊。

      

      柳逸安强撑起头:“还要做什么?”

      

      “凝神聚影之法的口诀,你跟我念。”小人道,“其他人,靠边站!”

      

      寸草不生的北漠,黄沙漫天。

      

      漫天黄沙的尽头,拔地而起一座孤零零的雪山,那是亘古不变的太阳也晒不化的皑皑白雪。日头照不到的阴坡,经年累月冻得坚硬的冰块甚至可以穿透士兵的铠甲。

      

      谁也不知那座雪山为何存在,直到一位自称为“瑶”的神自那白茫茫的雪中走入凡尘,将古战场中被怨恨迷却双眼入地无门的魂魄送入轮回,在细碎的黄沙中点缀嫩绿,世间就又多了一个传说。

      

      传说中,顾休说,三界中除了人、鬼、仙、妖,还存在着神。

      

      传说中,草木成精,人、鬼、妖修仙,而山川河流则可成神。

      

      传说中,神是至高无上的存在。神爱世人,却不懂爱人。

      

      传说中,瑶神手捧灵果降世,以灵果汁水遍洒北漠,怨魂因此了结夙愿,凡人因此忘却烦忧,辟易百毒,更可魂魄永固,超脱轮回。

      

      可凡人为争夺灵果,反而把北漠的沙染得更红了。瑶神因此在瑶山降下风雪,埋下雷暴,将灵果种在瑶山极寒极阴之处。

      

      凡人若想获取灵果,必先历经九死九生。投机之人因此瑟缩腿脚,却也同时葬送了垂死之人最后的希望。

      

      甚至也埋藏了旅人无辜的性命。

      

      传说中,覆盖瑶山的风雪,有一半是凡人骨骼化成的沙。

      

      第一眼看到瑶山,顾休便想起了他初生那日的漫天飞雪。与连绵的雾灵山不同的是,瑶山如一把银梭,孤零零只一座山峰突兀地扎在遍地黄沙之中。

      

      顾休体内浩荡的妖力在踏上瑶山土地的刹那便都瞬间散去了。瑶山的封印使他的步履沉重,白色的雪花遮掩他的视线,呼号的风吹走他身体残存的热量。

      

      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在瑶神面前,他被剥去所有凭仗,像凡人一样,只能凭借双手双脚向上攀爬。

      

      看似走上一个时辰就能登顶的瑶山,顾休走了十天十夜却仍是满目苍茫的白。前后左右的景致除了雪,还是雪。刀片般的风一刻不停地吹着,冷意仿佛有了实体,从他的身体上寸寸割过。

      

      风雪太大,前一刻踏过的脚印,下一刻便被掩埋。眼前的路无休无止地延伸,脚后的路走一步少一步,耳畔除了风声单调的呼号更无其他,这是一个除了登山人再无别的活物的世界,仅仅是这单一的声音甚至可以把心智不坚的人逼疯,无怪乎鲜有人生还。

      

      传说中只需要经历九死,就能见到瑶神。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向前迈开的步伐都像是迈向死亡。

      

      风声变成了叹息,彻骨的寒意仿佛有了生命,紧紧包裹住顾休的身体。自诞生起直到今天,顾休再次感受到那可以将生命也冻住的寒冷,只是在如今的白雪中,再无素白裹身的仙人用自己的温暖驱走无尽的严寒。

      

      仙人,是啊,千年前仙人救他于垂危,他因此自愿受契约束缚,要守护仙人转世千年。

      

      原本以为只冷眼旁观就好,谁料他不知不觉间已经掉进了仙人织好的网中,从此再难自拔,只能越陷越深。

      

      就像现在的他,在及腰的积雪中艰难行走,再没力气爬出来。

      

      顾休的手脚早已冻得失去了知觉,双目也因为长时间看着刺眼的白而辨不清周遭事物,他只得伸出发紫的双手,徒劳地向空无一物的前方摸索。从来不沾纤尘的墨色衣衫染上了星星点点的黑色,那是被山石划开的伤口中涌出的血。

      

      突然,脚下一个趔趄,被积雪下盘根错节的树根绊倒,黑色的身影印在白色的雪中,顾休尝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身体僵硬如木,再难移动分毫。暗红的眸中那团火焰烧得热烈,却烧不化周身的雪。

      

      雪花骤然间变成了鹅毛般大小,覆在顾休衣袍之上,远处看去,只能辨出一片没有边际的白色。

      

      恐怕要被这雪永久埋藏。顾休第一次生出后悔,早知不应如此贪婪,起码能陪他几年。

      

      顾休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甚至连呼号的风都开始疲惫,那被茫茫白雪覆盖的黑色身影,缓缓一颤,只觉有股熟悉的暖意自心头发起,逐渐围绕住周身。手指慢慢合拢,攥起一把雪,早已没有知觉的指尖竟感受到了灼烧的热。

      

      冻硬的嘴唇早已开裂,却没有鲜血流下。顾休哆哆嗦嗦念着柳逸安的名字,好像唇齿这么一碰,就能给他带来温暖。

      

      柳逸安在术法的帮助下,以心头血强行突破瑶神封印,凝成幻影化身,看到的就是顾休倒在雪里,喃喃自语的这般模样。

      

      在这冰天雪地中,顾休双目紧闭,浑身的衣服已被他脱得精光,就这样一丝不挂倒在雪坑中,连身体都冻成了青白色。

      

      心口还有一道刺目的剑痕。

      

      “师父,醒来!”柳逸安在风雪中大喊,他想要流泪,想要抱住顾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顾休的眼皮抬了抬。

      

      “顾休,睁开眼!”

      

      每一滴心头血只能传达一句话。

      

      柳逸安只剩一次机会了。

      

      “师父,徒儿还在等你。你还要再食言吗!”

      

      柳逸安幻影散去的最后一刻,顾休终于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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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君住长江头第十章 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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