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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来静和一直缠在柳逸安身边让他修习道法,柳逸安本因顾休离开前的那番话有所顾忌,但今日遇险,若非霜雪和白泽护他,他恐怕早就一命呜呼,又何谈遵守与师父的约定?

    

    面对乾元宗这修仙第一大宗连番的委婉试探与直白招揽,柳逸安终于松动。

    

    “可周长老……”他迟疑道。

    

    云成面露喜色:“师尊早就嘱咐我等,若柳公子有心修炼,即可与师弟们一同进入冥思室修习。”

    

    柳逸安点头:“如此,有劳云成师父。”

    

    云成又道:“这邪物是冲柳公子而来。你一人住在此处,如遇危险,我们终究难以及时援救。不若搬来与我同住,我也能放心。”

    

    “这……我怎可打扰云成师父修炼。”柳逸安摇头。

    

    “逸安哥,不如你搬来与我住!”静和插嘴道,“我的房间在大师兄旁边,正好空了个床位。你看哪,这里虽然安静,但实在太过偏僻,除了我和大师兄,巡夜的师兄都懒得过来,久无人气,住久了会闷出病的。”

    

    这是柳逸安头一次见静和当着云成的面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仍未口吃。

    

    当晚静和风风火火地与柳逸安一同收拾包裹,却发现柳逸安来时只拿了两身孝服,其中一件血迹斑斑,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显然已经不能再穿,另外一件就是今天脱下来的泥泞不堪看不出本来模样的外袍。外院晾着的,也是唯一完好无损的,则是静和之前拿过来的换洗衣物。

    

    静和不禁感叹,柳逸安这几日遇到的妖邪,竟比他这辈子见到的都要多。当然,静和未满十五,只见过令狐思一个活生生的妖族,还带着神的血统。

    

    柳逸安摇头苦笑。

    

    云成送来又两套乾元道服,是下山历练的七弟子元宁穿旧的衣服。虽是旧衣,但乾元宗倡导节俭,众弟子对道服也极为爱惜,衣服除去有些褪色,倒与新衣无异。柳逸安自小长在十里巷,穿着百家衣长大,是以当云成面带愧色地抱着旧衣过来还要说上几句时,柳逸安却是一脸欢喜,毫不迟疑地将道袍抖开穿了。

    

    “多谢云成师父。”柳逸安弯腰拱手,这衣服十分合身,料想云成定不是随手拿来的。

    

    云成摆手:“我已将这今日之事禀告师尊,柳公子明日即可与静和一同进冥思室修习。几位长老也会加固乾元四周结界,但安全起见,还请公子不要离开正殿方圆百步范围。”

    

    云成将一册乾元心诀递给柳逸安,柳逸安展开粗粗看去,一共十层秘法,每层口诀不过二十字,只是看到那第十层时,书页却是空白一片。

    

    “第九层突破之法因人而异。求仙问道,本就一个缘字,是以师叔祖当年虽然窥至天道,仍未曾补全这空白心诀,留待弟子们自行体悟。”云成解释道。

    

    不足两百字,竟足以支撑乾元宗稳立于修道巅峰,其玄妙凝练,可见一斑。柳逸安合上心诀,弯腰长揖,并不多言语,一切想说的话便都在这短暂静默中传达给了对方。云成将他扶起,训诫静和几句不可喧闹,静心修炼,终于走了。

    

    屋中只剩两少年,静和呆呆看着云成离去的方向,心有余悸,仍是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白泽跳到他的肩头啾啾叫了两声,才两眼放光地盯着这瑞兽看,又立刻忘了自己刚才害怕的模样。柳逸安看得好笑,忍不住问道:“云成师父待你这般好,你为何如此怕他?”

    

    静和抱着白泽的手臂一抖,竟是连“云成”二字也让他吓了一跳,白泽用尾巴尖扫过静和的下巴,似是嘲笑。

    

    “大师兄可怕呐……”静和轻轻摸着白泽的背,仿佛在回忆,片刻后又是浑身一抖,低声急急说道,“大师兄,大师兄年轻时候是刽子手。他一瞪我,我整条腿就软了。”

    

    柳逸安的眉头也不禁一跳。

    

    “二师兄是屠夫的儿子,三师兄拐卖小孩子,四师兄做人肉包子,五师兄做过杀手,六师兄喜欢喝血……”静和掰着手指头,把六位他视为妖魔鬼怪的师兄数了个遍,然后放下双手,两条眉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只有七师兄啦,七师兄五岁被师尊拐上山,据说被发现时正饿得要吃腐肉,被师尊拦住了。”

    

    “可是七师兄下山了,唉!”

    

    柳逸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怎么周长老座下七位弟子的经历,各个都骇人听闻?难不成周初一在收徒一事上有特殊的爱好?

    

    “这……你是如何得知的?”

    

    “刚上山时认生,七师兄当睡前故事给我讲的,尤其是大师兄砍人头的画面,我到现在还记得。”

    

    柳逸安笑问:“从此你便怕了云成师父?”

    

    静和将脖子伸直了,瞪眼道:“哪有可能。我本来想着大师兄杀人就杀人呗,都在山上练了六十年了,总不可能突然发狂要杀我。可有一日我去山下挑水时,看见,看见大师兄一剑砍下了一条狗的头……”

    

    那是静和入门的第四日,十三岁的少年离开双亲来到这样一个连说话都要刻意压低音量的陌生之地,心中虽然委屈忐忑却又难眠带着几分兴奋。静和拎着空桶时而蹦跳时而沉重地拾级而下,走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山脚,双腿早已酸软发胀,正想找个干净的地方歇息一会儿,便见不远处亮起一片绿色光芒。

    

    静和虽顽皮,却极为聪慧,刚入门时只听大师兄粗略讲了一遍修仙五个境界便已牢记在心,是以认得这光芒,应是个筑基境界的修道之人,而又恰好在连云山脚下,应是他的某位师兄。他顿时起了好奇之心,丢下木桶匆匆跑去,只见那绿光大盛,随即听见“咚”的一声重物落地,逼得他瞬间停下脚步,呆愣愣看着被鲜血淋了满头满身的大师兄。

    

    云成听见叫声,毫无防备转过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满脸鲜血,一双眼睛血丝遍布,直如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大大大师师兄……”视线又转到那吐着长舌的狗头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空洞地盯着自己,静和不由得口吃了。

    

    云成似是刚发现有人旁观,微一怔愣,随即想起自己满身是血,退后了半步。

    

    而这两个下意识的小动作,在静和眼中就变成了愧疚——大师兄难忍杀生欲望,于下山途中杀了遇到的野狗,不想被小师弟抓了现行,心中愧疚,不知如何开口。

    

    “你……”

    

    云成想起新入门弟子的挑水课业,却见静和两手空空,不由得皱起眉头,不想刚一开口,静和就大呼一声,嘟囔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跑远了。

    

    师弟还小,贪玩一些是正常的,总比老七当年要让人省心些。云成这般想着,手中滴血的长剑刺进那尸体肚中,破去妖丹,只见这身首异处的犬妖便化成了飞灰,微风掠过,便飘飘扬扬,消散于茫茫天地。

    

    这一幕,静和自然没有看见,他跌跌撞撞地跑去挑水,自此将大师兄当成了凶神恶煞,口吃的毛病也是自那形成的。

    

    “那血的腥味,我到现在还忘不了。”静和抽了抽鼻子,停顿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逸安哥,你和妖界的王到底如何成了师徒?他真如传说中那般可怕?”

    

    柳逸安失笑:“师父很温柔。”

    

    养病这十日来,每到晚上柳逸安就会抱着相思镜看顾休。他看到顾休在抄家之夜趁乱把他偷了出来,看到顾休用了妖族迷惑人心的术法,让柳氏夫妇和十里巷众人对此事守口如瓶。

    

    他也看到顾休站在柳逸安生活了十六年的破旧柴门前,目不转睛盯着母亲吴兰抱着他,用拨浪鼓把他逗弄得咯咯直笑的画面。

    

    那时令狐思问顾休,为什么不把他带回妖界?顾休没有回答。

    

    柳逸安没日没夜地看,就像当年顾休没日没夜地守在自己身旁。

    

    听到静和这般问,他想了想,将乾坤囊中的相思镜拿了出来。日后既然与静和同住,迟早也会被对方发现。不如趁此机会,也让静和多了解些师父。

    

    似是感应到柳逸安心中所想,那琉璃球中雾气涌动,片刻后凝出一个单薄身影。柳逸安仔细看去,心猛地揪了起来——

    

    那是瘟疫退去的第八天。三千护城卫用了五天时间,不眠不休挨家挨户搜查并处理无人收殓的尸体,确保万无一失后,引导着临时安置所的城民还家。柳逸安站在十里巷口,肩上团着白泽,看着一波波归来的人,从日出站到日落。

    

    画面中一片死寂,柳逸安一身缟素,踩着十里巷遍地的纸钱,一动不动。直到往日里喜欢缠着他叫“乐之哥哥”的小女孩王清儿跑了过来。女孩梳着两个羊角辫,翠绿的裙子,成了画面中唯一的颜色。

    

    “乐之哥哥,阿娘让我叫你去吃饭。”王清儿拉着柳逸安的手,红扑扑的脸蛋里透着几分羞。

    

    柳逸安低头,嘴角扯开笑:“师父在我家里……等着我。”

    

    王清儿撅起嘴,身后冒出一个胖乎乎的男娃,扯着柳逸安的衣襟,道:“乐之哥哥,去我家吃饭!”

    

    巷里又传出嗒嗒的脚步声,又一个声音边跑边喊道:“别听他们的,去我家,有腌肉……”

    

    不过片刻,柳逸安身边便围上一圈孩童,小到三岁,大至十七八,都吵着让他去自己家吃饭。

    

    柳逸安鼻头稍稍泛起了红。

    

    “别吵了!”王清儿爬到石头上,气势汹汹地插着腰,“让乐之哥哥说,去谁家吃!”

    

    柳逸安怕她摔着,忙转身扶着王清儿双手,动作却不知为何顿住了。画面随着视线转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因逆着光而显得有些模糊,站在街道尽头,像在等着谁归家。

    

    柳逸安抿嘴,拉着王清儿的手,往巷子里走,对着众人指了指那个影子,道:“师父在等我,我若不回家,他会伤心。”

    

    众人低低“哦”了一声,柳逸安推着他们,一个个送回了家。自是免不了与每家长辈寒暄几句,再带走多番婉拒仍推不掉的零嘴,等柳逸安挎着满满当当的竹篮站到顾休面前,已过了半个时辰。

    

    “师父……”柳逸安垂着头,踢走脚边的石子。

    

    “吃饭了。”顾休抬起手,捏他的下巴。

    

    柳逸安眼角挂着的泪被顾休顺手擦掉。

    

    盯着相思镜的柳逸安眼眶也开始发烫,却努力咽着口水,好像这样就能把涌到喉头的苦涩憋回去。十五天,只要再多撑十五天,他的父母就能躲过这场灾,就能和永乐巷的街坊众邻一样招呼着他吃饭。

    

    邻里发自内心的关怀像一把把未开刃就生了锈的刀,在他的心上反反复复剜出一道又一道的口子,涓涓地往外淌着血。听到最后他甚至有些嫉妒,觉得不公,永乐城中三万余人,为何偏偏选中了他的双亲?可他却只得挤出一张笑脸,把委屈,愤怒,悔恨,一口口地咽进肚子里。

    

    “不用笑。”顾休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也不要哭。”

    

    十里巷的路旁,顾休和柳逸安的影子斜斜躺在地上,柳逸安闻言抬起头,那对影子便交叠在了一起。

    

    “三界的凶恶,为师尽数帮你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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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君住长江头第七章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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